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初冬的一个下午,在湖北省蕲春县这个名叫青石镇的地方,太阳还稍有点刺眼。32岁的李英强趿拉着一双蓝色拖鞋,穿着一件浅灰色外衣,抱着自己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台阶前的水泥地上晒着稻谷,往前,是一条不太宽的公路。马路另一侧,是青石镇中学。
图书馆就在李英强的身后,一栋红色的4层小楼。此前,他的图书馆设在中学内,不对镇民开放。
5年前一个冬日,李英强到河南农村出差。一个个村庄从火车窗外掠过,许多显得凋敝。农村出身的他,便与同行友人谈论起农村的话题。他们聊到农村的衰败,聊到农民精神世界的荒芜,聊到“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的同题系列文章。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最初为四川一位学者所写,在文章中他以自己所在的中学为切入点,引申到他对整个社会的担忧。作者在文中强调:“一种向下的力量开始登场,从而抑制住了原本随着时代而高涨的向上的力量。”
家乡对李英强来说,是一个亲近而又遥远的地方。自1997年离开农村老家,到外地上大学后,他就一直在城市生活。每次回到老家,他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即便是短暂的逗留,家乡的凋敝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那位四川学者在文章中写道:“我的家乡今天充满了……终日消耗在麻将里的人群,以及在教育者绑架之下被迫造假的孩子们。”这样的景象,也在蕲春县出现,也在青石镇出现。
李英强读中学时,这个叫青石镇的地方,还有几家“有追求”的小书店,而国营的新华书店,也会卖一些“打开世界大门”的图书。如今,那些小书店不见了。那个不太大的新华书店虽然仍在这个镇子上营业,不过里面的书已经与以前有“质的不同”。在昏暗的空间里,破旧的书架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教辅材料、科技书籍等。镇上的高中毕业生蔡小海大呼:“这些书都过时了,有谁会买?”
小镇上还有几家网吧。每次回到家乡,李英强总能发现,一些戴着红领巾或穿着校服的孩子,出现在烟雾缭绕的网吧中,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
上高中后,李英强来到县城。那时,县城的电影院会放映一些不错的影片,他在那里看到过科幻大片《未来水世界》。而现今,电影院依旧在,只是已经变成了歌舞厅。那些他曾买到过《穆斯林的葬礼》、《白鹿原》以及《简爱》、《悲惨世界》的书店,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租书店。
“经济的繁荣,并没有给农村带来精神世界的充实。”李英强说,“家乡的沦陷包括很多方面,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沦陷。”
那次旅程快到目的地时,李英强严肃地对友人说,自己想回到家乡,为乡民建一所图书馆。因为“一个好的图书馆,相当于一所大学”。
此后不久,李英强就开始筹划第一家乡村图书馆。
那些书,对人生有价值
这栋红色小楼的一楼,约有200平方米,沿着3面墙壁,立着一圈书架。图书馆的志愿者将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架上。屋子中间摆放着几张白色的书桌,桌上也散落着一些图书。
2006年的河南之旅一结束,李英强便开始写建立乡村图书馆的计划书,并拟定图书馆的核心书目。其间,他不断与学界朋友联系,请他们推荐适当的书目,甚至还通过网络征集。
立人确定的方向,是以人文教育为主要内容,关注人的精神成长。人文(humanity),指向的是人的发现、成长和完善。综合意义上的人文精神,意味着一个整全的“人的现代化”。
李英强也意识到,立人要在青少年中普及一些公民常识,培养和训练他们的人格,做公民教育的试验者。
最终,他拟定出适合小学生、初中生和高中生阅读的书目,共约2000多种。其中小学生书目有近200种,以简单经典的故事书为主;中学类书目,内容随年级逐渐加深。林达《历史深处的忧虑》系列、刘瑜《民主的细节》等,以及鲁迅、胡适的书,还有钱穆、汤因比、费正清、唐德刚、张灏、葛剑雄等人的著作,都在核心书目之列。此外还包括曼昆的《经济学原理》等。
书目拟定后,他就开始着手筹款。这是最为艰难的一步。
第一笔收入是帮着他设计立人标识的朋友捐赠的。当听到他的乡村图书馆计划后,朋友毫不犹豫地掏出300元钱。此后,李英强不断游说,不断有钱捐入。
与此同时,这名北大硕士托家乡的关系,与家乡学校的领导沟通。他的计划是,在学校原有的图书馆基础上,配备自己的核心图书;图书管理,则由自己招募的志愿者负责。因为并不增加学校的成本,学校当即同意。
2007年12月底,第一座立人乡村图书馆,在青石镇中学内试营业,起名“黄侃图书馆”。近代国学大师黄侃出生于青石镇,故以他命名。此后,每开一个新馆,大多会以当地文化名人的名字命名。在四川巴中,则有以平民教育家和乡村建设家晏阳初命名的立人图书馆。
李英强为这座图书馆配备了2000种图书,以人文、社科类为主,每种图书各一册。
开馆那天,天气很冷。下课后,学生们便涌进图书馆。这个只有52个座位的图书馆,被挤得水泄不通。外面还有很多学生在等待,里面的学生一出来,就会有人挤进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月。为此,他不得不限制学生数量,并请人做了60个代书板,只有拿到代书板才可进入。即便如此,图书馆外经常也有学生排队等待。
当时蔡小海正在读初三,有一次老师上课时,特意讲到立人图书馆,鼓励同学们多到图书馆读书。“那些书,对考试可能没有帮助,但是对人生有价值。”小海记得老师这么说过。
乡村教育革命,从乡村图书馆开始
从一开始,李英强就在探索一条教育之路。这也是立人图书馆最核心的定位。
在一次演讲中,他指出:“你看到千千万万的中国少年,在这个信息如此发达、学习如此多元的时代,依然以最低的效率‘被学习’;你看到数百万的中国青年,在经历了所谓的大学教育之后,陷入到失业、迷茫,无力于自身发展,无能于家庭社会;你看到每一个孩子,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被考试、被排名、被歧视、被告密、被侮辱、被消磨,你不痛心吗?”
因此,他希望自己能为青少年提供一条“自我学习、自我解放、自我成人”之路,让教育回归其本质功能,即立人。而乡村教育革命,“当从乡村图书馆开始”。
作为对教育品质的追求,立人图书馆开展了一系列活动:阅读课、手工课、电影欣赏、讲座、冬令营、夏令营等。李英强理想中的乡村图书馆,不仅是一个学习中心、教育基地,还是一个文化中心、精神家园,并且还将成为一个交流中心和公共平台——人们从这里不但索取,还给予,更重要的是交流,图书馆成为乡村公共生活的一个新的开始。
2008年,李英强在图书馆内开设“中学经济学”。每次开课,总有数十人前来听讲。蔡小海就是他的忠实听众,几乎每次都到。在课上,小海学到了一些经济学常识,并且还学会用这些知识分析经济事件。
上高中后,他和几个同学认为学校强制给学生订奶的做法不对,便一起调查,一起分析,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学校有“垄断”之嫌,并将分析发表在自己创办的学生报纸上。报纸一出,引起“全校震动”,最后学校取消给学生订奶。
像这样的调查分析还有不少。比如学校的垃圾处理问题、铁栅栏的成本问题、学校的扫帚为什么比家里的坏得快,等等。
借助图书馆这个平台,蔡小海认识了很多校内外的朋友。小海和另外一所学校的学生小伟认识后,两人经常在图书馆展开讨论。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写出来?”李英强启发他们。
两人兴致很高,召集了一些朋友,开始深入讨论一些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还成立一个编辑部,筹划办一份报纸。第一期报纸出来了,叫《一代人》。一位学者看了其发刊词后,直呼“写得老道”。他们先后出了4期报纸,直到这个团队在高考后各奔东西。
有一次,为了想刊登经济学家茅于轼的一篇文章,蔡小海辗转找到其电话。通过电话,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茅于轼当即同意。几天后,小海还收到茅于轼寄给这个编辑部的500元钱以及数本他写的《生活中的经济学》。
近几年,网络开始冲击到这个距离县城近30公里的镇子。李英强曾看过一篇分析少年人沉迷于网络游戏的文章。看后他明白了一点,孩子们沉迷于网络游戏,沉迷于虚拟世界中的聊天儿,其实是教育之病引发的天然反抗。
为此,李英强更加注重通过图书馆和专门的阅读课之间的互动来培养学生们的阅读兴趣。
立人图书馆对乡村教师的触动也很大。黄侃图书馆开馆时,李英强邀请北京的几位学者到青石镇与师生交流。当地一名老师至今仍记得当时一位学者的话:即使在现有的乡村教育体制下,中学老师也能有所作为。
想起家乡就能想起图书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些学生陆陆续续走进这座图书馆。这是图书馆最热闹的时刻。回家的学生开始返校,来早了,就到图书馆看看书。
他们或在书架上选书,或在桌前看书,有几人还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图书馆有几名专职义工,但他们几乎不去打扰这些孩子们。
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女生问道:“叔叔,这个图书馆会一直开下去吗?”
旁边一名志愿者回答她:“会的,一直开放,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小女孩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在青石镇打工,她便跟随父母到这里读小学。立人图书馆在校外开放后,她经常到这里读书,尤爱看漫画和绘本。她说自己常常想象,如果有法力,就会帮助穷人做很多很多事情。
而在之前,小女孩说,自己除了课本外,几乎没书可读。每天天一黑,她就只得一个人呆在家中,不是写作业,就是看电视。她甚至连玩伴都没有。
还有两个小男孩,每天天一擦黑,他们就结伴出现在图书馆中。他们并不喜欢看书,当被问起为什么喜欢到这里玩时,两人的回答是“没地方玩”。
这些,李英强都看在眼里。“生活本可以是丰富和灿烂的,然而大部分人都是单向度的,向着一个方向努力,因此也不知道什么是丰富什么是灿烂。”
因此他鼓励志愿者多开一些兴趣课,从而让立人图书馆“看得见、摸得着”,“不是天边一朵云,而是落在地上的雨水”。
志愿者小婷开了一门手工课。10多个女孩子,跟着她学编手链。女孩们窃窃私语,不时还发出阵阵笑声。过几天,小婷就要离开,两个小女孩还分别送了她礼物。
休息日的晚上,图书馆还会放电影。这天放的是《音乐之声》,英文原版的,可一些孩子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高三毕业后,蔡小海没考上大学。他到外地打工,每天挣200元。打工期间,他一直和青石镇的图书馆保持着联系。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回来,并住在图书馆中,准备来年再考。偶尔,他也给志愿者们做饭。
“在外打工的那段时间,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打工就是我的生活吗?每问自己一次,我就否定一次。我很痛苦,所以就回来了。”这个唇角刚长出胡茬的年轻人说。
这也正应了李英强所说的:“如果可能的话,图书馆成为一些人的精神家园,当他从乡村外出四处漂泊,想起家乡的时候能够想起图书馆这个温暖的所在。”
时至今日,13座立人图书馆已在湖北、河南、四川、云南、河北、江西、山西、重庆、陕西等地的乡镇或县城扎根,办理有效借书证2000余个,覆盖人群达到数万人。
一个读者,就是一棵苹果树
11月上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李英强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从蕲春县城的黄侃图书馆分馆回到青石镇。
图书馆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他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对在场的志愿者说:“今天很有收获,有一个女生看了一下午书。”
大家面面相觑,随后哈哈大笑。李英强也跟着笑起来。有志愿者说,自己也培养了几名读者,也应该高兴。
“培养读者很难。只要我们坚持,相信会有不少人来读书的。马丁·路德曾说过:即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会选择在今天出门,种下一棵苹果树。”李英强给大家打气。
县城的图书馆开了有一阵子了。前几个星期,几乎无人问津。即便如此,他们也坚持在休息日开门。
吃过晚饭后,李英强照例躲进房间,通过网络和外界联系。他得募集更多的钱,还得招聘更多的志愿者。同时,他还要一遍一遍地传播他的理念。立人图书馆越建越多,钱和人成为李英强头痛的事情。
他曾写道:“林中两条路,我们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小径。不被社会时髦的潮流裹挟,不被已知未知的困难吓倒,我们选择,我们承担,我们热爱,我们享受。”
来这里的志愿者,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份理想。一名志愿者在回答“我为什么来立人”的问题时写道:“我只希望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多看一些书、开阔眼界、长长见识;只希望在他们毕业后、踏入社会前,思维里面不出现或少出现外出打工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只希望10年后他们在对自己的孩子讲起美丽的校园的时候,不要说那是‘猪圈’。”
青石镇人依旧在按自己的节奏生活,一些人出门打工,一些人没事打打麻将,一些人喝酒作乐,还有一些人钻进网吧……图书馆对面那些闲聊的村民,始终没有走进过图书馆。
李英强总说:“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图书馆在这个地方存在,就是意义。”
(《中国青年报》11.16 郭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