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肇胜而言,离开祖辈生活的故乡好像并不是多么悲伤的事情。两个多月前,当他又一次迁离河南省淅川县丹江畔的老家时,这位75岁的老人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舍。
“这都是为了国家。”他笑着,仿佛在描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为了服从这个“大利益”,他的大半辈子都在迁徙。
支援边疆变成了移民
半个世纪前,何肇胜还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住在丹江边祖辈传下的小木房里。
1959年3月,何肇胜所在的下寺公社召开了一次全社大会。会上宣布,县里将选拔一批年轻人去青海省,支援西部边疆建设。
何肇胜和大部分村民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大跃进中,饥荒已经初露端倪。相比之下,通知中描述的青海生活更加令人向往:去的人每个月都能吃“国家供的粮食”,还能拿工资。
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前往青海的真正原因不是“支援边疆”,而是为正在修建的丹江口水利工程做准备。按照规划,工程完成后,水库的水位会上升到170米,周围几个县的村庄都将沉入水底。面对紧迫的移民任务,何肇胜所在的河南省南阳地区领导最终想到办法,组织原本没有“支边”任务的村民们前往青海,支援边疆。
“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何肇胜说。
那年4月,他和老婆郭富琴获得批准,和500名年轻人一起,带着对“吃公粮”的憧憬,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是一场漫长的迁徙。他们先徒步走了一天一夜来到汽车站,然后坐汽车到了最靠近铁路的许昌市。在那里,年轻人们领到了对抗高原严寒的被子、棉袄,然后登上开往西部的列车。
5天5夜之后,火车到达兰州。他们又换上了大卡车,坐了两天,才到达最终目的地: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
然而,念过5年小学的何肇胜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路边横幅的标语内容,写的不是“欢迎支边青年”,而是“欢迎河南移民”。
“我们不是来支援边疆吗?咋变成移民了呢?”何肇胜急了。
很久之后,他才得到回复:“河南人多,青海人少,我们要搬到这边来帮他们搞建设。”
1959年,共有来自丹江口库区的8千余名青年被确定为支边移民。前后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和1万多名家属一起,从中原腹地的故乡,迁移到了2千公里外的青藏高原上。
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按照当时的规划,共有38.3万人需要移民。就在何肇胜和老婆移民青海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也搬迁到青海循化的这座农场里。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何肇胜一度觉得,生活要重新展开了。因为“懂文化”,他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享受连级干部待遇,每月工资35元。
当然,他也常常会怀念起老家。每当这时,他就不断安慰自己:“其实这儿和家里没什么不一样,青稞就相当于小麦,胡麻像芝麻一样可以榨油,洋芋和家里的红薯也差不多嘛!”
可移民的问题却不断显露出来。当地农场土地贫瘠,气候干燥,移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根据记录,短短一年之内,约有5000名移民非正常死亡。许多人趁着晚上偷偷逃跑,最后却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1961年,何肇胜在农场接到了新指示:青海不适合办农场,所有移民全部迁往新疆。 没过多久,省里却突然来了第二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不去新疆了,所有移民全部回家。
当时已经是连级干部的何肇胜看得出来,“这肯定是中央的命令”,但没有人给他更多解释。
原来,1958年到1961年,为了追求工程进度和工作量,干劲十足的工人们将各种原料填入大坝,其中包括石渣、软土,甚至连装沙土的竹筐都填了进去。1961年底,水利部的质量检查组发现,大坝上有17条性质严重的“基础贯穿裂缝”,而全部的裂缝加起来,一共有2463条。
1962年,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纠正大跃进中的错误。会后第二天,作为“错误”之一的丹江口水利工程被要求暂停。青海移民随即接到命令,开始返回家乡。
等回到自己阔别3年的老家时,何肇胜发现,家里的房子还在,可里面祖辈传下来的家具,有些已经被人搬走,另一些则被丢到了大炼钢铁的熔炉里。
再一次搬迁
尽管重新住上了自家的房子,种上了自家的地,可每个人的心里并没有踏实的感觉。
“大家都知道,再过两年大坝修好了,水还要淹上来,我们还要移民。”何肇胜回忆说。
1964年,停工两年的丹江口水利工程开始复工,何肇胜一家也再次成为库区移民。
1966年3月,何肇胜一家第二次踏上了移民的路途,被安排搬迁到了湖北荆门。
这一回,移民们很快发现,国家补贴的粮款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直接取消。而当地分配给移民的土地,或者是长势不好的瘦田,或者干脆不蓄水,没法栽水稻。更严重的是,在这里,移民成了不受欢迎的“侵入者”。
在他们移民3个月后,“文革”爆发,政府工作几近瘫痪。1967年,为了争夺水源,河南移民甚至和当地的村民发生了暴力冲突。“对方喝醉了酒,拿枪指着他(移民)的头。然后……就开枪了。”
那段时日,何肇胜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家里孩子多,加上年迈的父母,却只有夫妻俩两个劳动力,每天白天黑夜地干活也完不成工分,哪个生产队都不爱要他。几年下来,何肇胜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积蓄,反而欠了生产队好些钱。
“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当时只想回家。”何肇胜说。
这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在1973年丹江口水库蓄水之后,何肇胜的老房子已经被淹在水底。
回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家乡,住过的房子、锄过的田地、石桥、街道,所有记忆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面,覆盖着自己对故乡全部的印象。
何肇胜找到当年没搬走的的亲戚,借来工具,又找来些木板,夹着泥土做成简易的屋墙,10口人这才重新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土地是最严重的问题。原来的田地早已被埋在水底,对于这些偷偷跑回来的移民,县委书记在他们的反复要求下最终拍板:可以留下来,但每个人只能在山坡的荒地上开1亩地。
何肇胜的孩子们并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这里,他们只知道“在荆门吃大饼,回来只能吃红薯干”。
面对孩子们的抱怨,他总会耐心的告诉他们,这里是“何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一开始,何肇胜在山上摘野果、抓蝎子蜈蚣,送到城里卖了,凑出孩子们的学费钱。慢慢的,他在丹江水库支了一张小小的网,办起了水产养殖。到了上世纪80年代,何家添置了捕鱼船,加上养鸡、养猪,生活不那么拮据了。1990年,何肇胜花了1万多元,盖了一排七间的红砖房,因为“盖了房子,才有人来给儿子说亲事”。
3个儿子、3个姑娘先后结了婚。何肇胜的父母、妻子相继去世,他和儿子、儿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做点农活,带带孙子。生活平静流淌,如同家门口平静的丹江水面。
为了国家我会继续搬
何肇胜清楚,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当时的水库只有蓄洪发电的功能,要想实现南水北调,水库的大坝还要继续加高,水位也还要继续提升。过去的十几年,村里关于水库移民的传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果然,90年代中期,正式消息下来了,第三次搬迁的目的地,是河南省北部新乡地区的辉县市。
这一回,搬迁不再像前两次那样“突然袭击”了。全家人足足在等待中生活了十几年,何肇胜没再翻修房屋,也没添置家具,每一天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今年6月,何肇胜最终等到了这一天。当收拾行李准备搬家的时候,他不断劝说家里的人,卖掉院子里的树、水库里的鱼,“响应国家号召,轻装搬家”。
在辉县常村镇的“常春社区”,何肇胜的生活重归平静。移民土地还没有拿到,儿子儿媳在十几公里外的工厂里找了份工作,孙子孙女们也在新的学校里上学了。大部分时间,老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和邻居们聊聊天,讲讲过去的故事。
这一回移民,何肇胜一家也被分隔得越来越远了,只有两个儿子和他一起搬了过来。
就在他们新家不远处,一条刚刚挖好的河道从公路下方穿过。按照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规划,那条改变了何肇胜一家人命运的丹江水,即将从水库中淌出,沿着河道一路北上,最终流到天津、北京。
“我们不指望北京人吃水的时候感谢我们。”何肇胜说,“只要对国家利益大,再让我搬家,我也会继续搬的。”
(《中国青年报》9.21 付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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