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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1年08月06日 星期六

    紧绷的小街

    《 文摘报 》( 2011年08月06日   08 版)
    插图郭红松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是容忍。

        童影宿舍

        1988年底,我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次年夏季搬到童影宿舍去住。小街很窄,一侧是元大都的一段土城墙。当年城墙遗址上杂草丛生,情形相当荒野。小街尽头是总参的某干休所,所谓“死胡同”,车辆不能通行。

        当年有车人家寥寥无几,进出于小街的车辆,除了出租车便是干休所的车了。当年“打的”还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小街上每见住在北影院内的老导演老演员们的身影,或步行,或骑自行车,电动小三轮车;车后座坐着他们的老伴儿。他们一位位的名字在中国电影史上举足轻重,掷地有声。

        当年小街曾幽静过。

        又一年,小街上有了摆摊的。渐渐的,就形成了街市,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东西,在那条小街上也可以买到。我在小街买过野蜂窝,朋友说是人造的,用糖浆加糖精再加凝固剂灌在蜂窝形的模子里,做出的“野蜂窝”要多像有多像,过程极容易。我还买过一条一尺来长的蜥蜴,卖的人说用黄酒活泡了,那酒于是滋补。我是个连闻到酒味儿都会醉的人,从不信什么滋补之道,只不过买了养着玩儿,不久放生了。

        我当街理过发。花20元当街享受了半小时推拿,推拿汉子一时兴起,强烈要求我脱掉背心,我拗他不过,只得照办,吸引了不少围观者。我以10元钱买过三件据卖的人说是纯棉的出口转内销的背心。也买过五六种印有我名字和照片的盗版书;其中一本的书名是《爱与恨的交织》,而我根本没写过那么一本书。当时的我穿着背心、裤衩,趿着破拖鞋,刚剃过光头,几天没刮胡子,蹲在书摊前,拿起那本厚厚的书看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这本书是假的。”

        卖书的外地小伙子瞪我一眼,老反感地顶我:“书还有假的么?假的你看半天?到底买不买?”

        我就说我是梁晓声,我从没出版过这么一本书。

        他说我看你还是假的梁晓声呢!

        旁边有认识我的人说中国有多少叫梁晓声的不敢肯定,但他肯定是作家梁晓声。

        小伙子夺去那本书,啪地往书摊上一放,说难道全中国只许你一个叫梁晓声的人是作家?!

        我居然产生了保存那本书的念头,想买。小伙子说冲我刚才说是假的,一分钱也不便宜给我,爱买不买。我不愿扫了他的兴也扫我自己的兴,二话没说买下了。

        使小街变脏的首先是那类现做现卖的食物摊床——煎饼、油条、各种粥、炒肝、炸春卷、馄饨、烤肉串;再加上卖菜的;再加上杀鸡宰鸭剖鱼的……早市一结束,满街狼藉,人行道和街面都是油腻的,走时粘鞋底儿。一下雨,街上淌的像刷锅水,黑水上漂烂菜叶,间或漂着油花儿。

        我在那条小街上与人发生了三次冲突。前两次互相都挺君子,没动手。第三次对方挨了两记耳光,不过不是我扇的,是童影厂当年的青年导演孙诚替我扇的。

        那时的小街,早六、七点至九、十点钟内,已是水泄不通,如节假日的庙会。即使一只黄鼬,在那种情况之下企图蹿过街去也是不大可能的。某日清晨,我在家中听到汽车喇叭响个不停,俯窗一看,见一辆自行车横在一辆出租车前,自行车两边一男一女,皆三十来岁,皆衣着体面。出租车后,是一辆搬家公司的厢式大车。两辆车一被堵住,一概人只有侧身梭行了。

        我出了楼,挤过去,请自行车的主人将自行车顺一下。

        那人瞪着我怒斥:“你他妈少管闲事!”

        我问出租车司机怎么回事?是不是刮蹭着人家了?

        出租车司机说绝对没有,他也不知对方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车。

        那女的骂道:“你他妈装糊涂!你按喇叭按得我们心烦,今天非堵你到早市散了不可!”

        我听得来气,将自行车一顺,想要指挥出租车通过。对方一掌推开我,复将自行车横在出租车前。我与他如是三番,他从车上取下了链锁,威胁地朝我扬了起来……

        正那时,他脸上啪地挨了一大嘴巴子。还没等我看清扇他的是谁,耳畔又听啪的一声。

        待我认出扇他的是孙诚,他已乖乖地推着自行车便走,那女的也相跟而去,两个都一次没回头……

        至今我也不甚明白那一对男女为什么会是那么一种德性。

        两年后“自由市场”被取缔,据说是总参干休所通过军方出面起了作用。

        牡丹园北里

        如今我已在北京牡丹园北里又住了10年多,那条小街起初也很幽静,现在也成了一条市场街。它的情形变得与10年前我家住过的那条小街差不多了。

        闷热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腥臭的气味儿,路面重铺了两次,过不了多久又粘鞋底儿了。下雨时,流水也像刷锅水似的了;像解放前财主家阴沟里淌出的油腻的刷锅水,某几处路面的油腻程度可用铲子铲下一层来。人行道名存实亡,差不多被一家紧挨一家的小店铺完全占据了。今非昔比,今胜过昔,街道两侧一辆紧挨一辆停满了廉价车辆,间或也会看到一辆特高级的。

        早晨7点左右“商业活动”开始,于是满街油炸烟味儿。上班族行色匆匆,有的边吃边走。买早点的老人步履缓慢,出租车或私家车明智地停住,耐心可嘉地等老人们蹒跚走过。

        8点左右街上已乱作一团,人是更多了,车辆也多起来。太平庄那儿一家“国美”商城的免费接送车在小街上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相对于对开两辆小汽车已勉为其难的街宽,“国美”那辆大客车近乎庞然大物。倘一辆小汽车迎头遭遇了它,并且各自没了倒车的余地,那么堵塞半小时一小时是家常便饭。它是出租车司机和驾私家车的人打内心里厌烦的,却因为免费,是老人们的最爱。

        傍晚的情形比早上的情形更糟糕。6点左右,小饭店的桌椅已摆到人行道上了,仿佛人行道根本就是自家的。人行道摆满了,沿马路边再摆一排。烤肉的出现了,烤海鲜的出现了,烤玉米烤土豆片地瓜片的也出现了。时代进步了,人们的吃法新颖了,小街上还曾出现过烤茄子、青椒和木瓜的摊贩。最火的是一家海鲜店,每晚在人行道上摆二十几套桌椅,往往一吃便吃到深夜。某些男子直吃得脱掉衣衫,赤裸上身,汗流浃背,喝五吆六,划拳行令,旁若无人。

        乌烟瘴气中,行人嫌恶开车的;开车的嫌恶摆摊的;摆摊的嫌恶开店面的;开店面的嫌恶出租店面的——租金又涨了,占道经营等于变相的扩大门面,也只有这样赚的才多点儿。通货膨胀使他们来到北京打拼人生的成本大大提高了,不多赚点儿怎么行呢?而原住居民嫌恶一概之外地人——当初这条小街是多么的幽静啊,看现在,外地人将这条小街搞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段,在这条小街,几乎所有人都在内心里嫌恶同胞……

        而在那一时段,居然还有成心堵车的!

        有次我回家,见一辆“奥迪”斜停在菜摊前。那么一斜停,三分之一街面被占了,两边都堵住了三四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里坐一男人,听着音乐,悠悠然地吸着烟。

        我忍无可忍,走到车窗旁冲他大吼:“你他妈聋啦?!”

        他这才弹掉烟,不情愿地将车尾顺直。于是,堵塞消除。原来,他等一个在菜摊前挑挑捡捡买菜的女人。那时段,这条街上的菜最便宜。可是,就为买几斤便宜的菜,至于开着“奥迪”到这么一条小街上来添乱吗?我们的某些同胞多么难以理解!

        那男人开车前,瞪着我气势汹汹地问:“你刚才骂谁?”

        我顺手从人行道上的货摊中操起一把拖布,比他更气势汹汹地说:“骂的就是你,混蛋!”

        也许见我是老者,见我一脸怒气,并且猜不到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还自知理亏,也骂我一句,将车开走了……

        能说他不是成心堵车吗?!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呢?至今也想不明白。

        小街万象

        十余年前,我住童影宿舍所在的那条小街时,曾听到有人这么说——真希望哪天大家集资买几百袋强力洗衣粉,几十把钢丝刷子,再雇一辆喷水车,发起一场义务劳动,将咱们这条油腻肮脏的小街彻底冲刷一遍!……

        如今,我听到过有人这么说——某时真想开一辆坦克,从街头一路压到街尾!这样的一条街住久了会使人发疯的!……

        在这条小街上,不仅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嫌恶,还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怨毒气,还经常造成同胞与同胞之间的紧张感。互相嫌恶,却也互相不敢轻易冒犯。谁都是弱者,谁都有底线。大多数人都活得很隐忍,小心翼翼。

        街道委员会对这条小街束手无策。他们说他们没有执法权。

        城管部门对这条小街也束手无策。他们说要治理,非来“硬”的不可,但北京是“首善之都”,怎么能来“硬”的呢?

        有人给市长热线一次次地打电话;最终居委会的同志找到了头上,劝说——容易解决不是早解决了吗?实在忍受不了你干脆搬走吧!

        有人也要求我这个区人大代表应该履责。我却从没向区政府反映过这条小街的情况。我的看法乃是——每一处摊床,每一处门面,背后都是一户人家的生计、生活甚至生存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在小街的另一街口,一行大红字标志着一个所在是“城市美化与管理学院”。相隔几米的街对面,人行道上搭着快餐摊棚。下水道口近在咫尺,夏季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

        城管并不是毫不作为的。他们干脆将那下水道口用水泥封了。于是那儿摆着一个盛泔水的大盆了。至晚,泔水被倒往附近的下水道口,于是另一个下水道口也是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了。

        又几步远,曾是一处卖油炸食物的摊点。经年累月,油锅上方的高压线挂满油烟嘟噜了,如同南方农家灶口上方挂了许多年的腊肠。架子上的变压器也早已熏黑了。某夜,城管发起“突击”,将那么一处的地面砖重铺了,围上了栏杆,栏杆内搭起“执法亭”了。白天,摊主见大势已去,也躺在地上闹过,但最终以和平方式告终……

        本就很窄的街面,在一侧的人行道旁,又隔了一道80公分宽的栏杆,使那一侧无法停车了。理论上是这样一道算式——斜停车辆占路面一米半宽即150公分的话,如此一来,无法停车了,约等于路面被少占了70公分。两害相比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一种精神上的“胜利”。

        这条极可能经常发生城管人员与占道经营、无照经营、不卫生经营者之间的严峻斗争的小街,十余年来,其实并没发生过什么斗争事件。斗争不能使这一条小街变得稍好一些,相反,恐怕将月无宁日,日无宁时。这是双方都明白的,所以都尽量互相理解,互相体恤。

        也不是所有的门面和摊位都会使街道肮脏不堪。小街上有多家理发店、照相馆、洗衣店、打印社;还有茶店、糕点店、眼镜店、鲜花店、房屋中介公司、手工做鞋和皮鞋的小铺面;它们除了方便于居民,可以说毫无环境的负面影响。我经常去的两家打印社,主人都是农村来的。他们的铺面月租金五六千元,而据他们说,每年还有五六万的纯收入。

        这是多么养人的一条小街啊!出租者和租者每年都有五六万的收入,而且或是城市底层人家,或是农村来的同胞;这是一切道理之上最硬的道理啊!其他一切道理,难道还不应该服从这一道理吗?

        在一处拐角,有一位无照的大娘,几乎每天据守着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摊位卖咸鸭蛋。一年四季,寒暑无阻,已在那儿据守着十余年了。

        一天才能挣几多钱啊!

        如果那点儿收入对她不是很需要的,七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不会坚持了吧?

        在大娘的对面,一位东北农村来的姑娘,去年冬天开始在拐角那儿卖大馇子粥。一碗3元钱,玉米很新鲜,那粥香啊!她也只不过占了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人行道路面。占道经营自然是违章经营,可是据她说,那每月也能挣四五千元!因为玉米是自家地里产的,除了点儿运费,几乎再无另外的成本。

        她曾对我说:“我都27了还没结婚呢,我对象家穷,我得出来帮他挣钱才能盖起新房啊!要不咋办呢?”

        再往前走十几步,有一位农家妇女用三轮平板车卖豆浆、豆腐,也在那儿坚持十余年了。旁边,是用橱架车卖烧饼的一对夫妻;丈夫做,妻子卖,同样是小街上的老生意人。学校的寒暑假期间,两家的两个都是小学生的女孩也来帮大人忙生计。炎夏之日,小脸儿晒得黑红。而寒冬时,小手冻得肿乎乎的。两个女孩儿的脸上,都呈现着历世的早熟的沧桑了。

        有次我问其中一个:“你俩肯定早就认识了,一块儿玩不?”

        她竟说:“也没空儿呀,再说也没心情!”

        回答得特实在。实在得令人听了心疼。

        我的脾气,如今竟变好了。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育了我,逐渐使我明白我的坏脾气与这一条小街是多么的不相宜。再遇到使我怒从心起之事,每能强压怒火,上前好言排解了。若竟懒得,则命令自己装没看见,扭头一走了之。

        而这条小街少了我的骂声,情形却也并没更糟到哪儿去。正如我大骂过几遭,情形并没有因而就变好点儿。

        我觉得不少人都变得和我一样好脾气了。

        有次我碰到了那位曾说恨不得开辆坦克从街头压到街尾的熟人。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及“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粘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每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忧郁,却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尽管时而紧张,但十余年来,却又未发生什么溅血的暴力冲突——这也真是一条品格令人钦佩的小街!

        (《光明日报》8.3 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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