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一天
张磊是一家大型跨国制药公司的医药代表,负责推介一种肿瘤病人化疗期间使用的特种药。
这天早上没到7点,张磊就起床了。8点多,他赶到北京市东城区的一家三甲医院,在外科病房外等候,在医生巡查完病房、上手术台之前的间隙里,与他们说上几句话。“外科的医生每天上午只在这个时段有空,关键医生都在,都能见上。”张磊说,“所以我把每天最重要的事情,都放在这个时段。”
张磊负责的药,本月已经被这个科室处方了十几次。8点10分,张磊找到了科室的一位主治医师,开始询问他对这个药的使用感受和总体评价。“药品信息沟通,是我们工作的主体。”他告诉笔者,询问医生用药感受的过程,其实也是让医生对你的药加深印象的过程。
随后,张磊找到了正在准备手术的科室主任,这位主任已经受邀出席张磊的公司当晚将要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张磊用几句话的功夫,与主任最后敲定了报告主题。
大约8点半,张磊敲开了科室一线医生办公室的门。在10分钟时间里,他记下了这些医生在临床用药过程中的几个疑问,答应下周给出回复;然后,给他们留下了两份公司印刷的用药贴士和医学挂图。离开前,张磊把公司市场部制作的小礼品——印有药品LOGO的即时贴10本、处方笔1盒,放在科室里供医生们取用。
差不多接近9点,张磊上午最忙乱的时候结束了,医生也该上手术台了,他开始“转战”另一个科室。
“内科医生我们也要拜访,但不用像外科那么‘抢时间’。”张磊告诉笔者,因为内科一般没有手术,赶上医生不出门诊、又有兴趣谈的话,可以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聊上很长时间。这次,他给主任带去了一份公司印发的论文汇编和内部医学刊物,顺便与主任聊了40分钟。
快到中午11点,张磊离开病房区,踱到门诊部,等着与快要结束门诊的内科副主任见上一面,给他送去一份肿瘤领域研讨会的邀请函。“因为临近午饭,这段拜访时间一般不会很长,有时候我会邀请医生一起吃饭。”张磊说,大体上看,医生婉拒的情形比较多。
有时,张磊会在午餐时间预约一个“科室会议”。“这时候就是医生吃,我看”。张磊告诉笔者,科室会议一般是把某个科室的医生全部聚在一个小会议室里,召开药品宣讲会,每当此时,张磊会提前一天在医院附近的肯德基或吉野家,预定整个科室的盒饭。当医生用餐的时候,张磊就站在台上,讲解公司在全球批准的一套药品宣传片,通过分析试验数据来介绍药品各方面的特性。
“讲完之后,医生如果有问题也会当场提问。”张磊表示,“这个场合,医药代表是主角。如果说不同代表间的水平有差异,往往就体现在这里。能回答得让医生信服的,说明你的专业素养还可以。”
下午,张磊赶到了另一家医院,把上午的流程“复制”一遍。这期间,他还偶尔帮医生影印文件,去邮局取包裹之类的私事,也归他负责。
到了傍晚5点半,张磊叫了出租车回到了上午的医院,接上主任一起驶往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张磊说:“医生其实更看重研讨会的平台作用,因为可以跟同行交流交流,甚至可以在餐桌上叙叙旧。”晚8点散会后,张磊再安排车辆把主任送到家。自己进家门时,指向晚9点的时针,结束了他的一天。
张磊入行不到两年,作为基层医药代表,他每月的工资加福利大概1万余元。每季度还会有几千元到几万元不等的季度奖。年终如果成绩特别突出,可能有出国交流的机会。
“大部分同行不像我这么工作”
张磊的一天,似乎与公众心中低端、暴利、隐秘的医药代表形象相去甚远,张磊自己也坦言:“大部分同行不像我这么工作。”
张磊的朋友刘薇供职于一家大中型国有制药公司。同样是医药代表,她的一天,明显没有张磊那么繁忙。刘薇负责的是一种零售价几十元的肠胃药,性质上属于普药,大多不走病房,而是通过门诊医生开处方销给病人。所以,刘薇每天最忙的有两个时段:医生出门诊前换白大褂的短暂间隙,和医生门诊结束后的半个小时。“医生出诊前,能给你的时间也就5分钟,我们一般是打个照面,有事说事,没事也得混个脸熟。”刘薇告诉笔者。这之后的门诊时间里,她基本上回避,但会在各门诊结束后,从医院电脑上查出每个医生开出的处方量,然后按件计费,一盒药返给医生10元。在刘薇看来,她工作的核心就是打数量战。
张磊的另一个同行小王,在一家中型私营制药企业当代表,负责卖公司生产的一种抗生素。小王在电话里告诉笔者,他的一天中没有“研讨会”这种字眼儿,事实上,他的工作是按月计量的:月初“谈价”,月末打款。医生不同,给的“回扣价”也不同。“遇到有名气、门诊量大的医生,‘处方费’会高一些,遇到给点儿就行的小医生,我也压价。”小王向笔者透露,他也有同事月初就预付几千块现金给医生,月末根据实际销量补差额,“这样更干脆,医生也欢迎。”
张磊说,一些大医院的专家级医生,看重自己在圈内的名节,也不缺钱,会刻意与“回扣型”医药代表保持距离。“他们更看重医药本身的疗效、厂家的声誉和医药代表的专业素养。”张磊说,如果他们觉得代表讲得“有水平、有说服力”,就会愿意向病人推荐你的药。
有的医生回避露骨的金钱交易,但希望提高自己在圈内外的名声。“这个时候,学术会议或者专家讲座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说。
“还有的医药代表善于投其所好,或者单纯地人缘好,能和医生相处得很愉快,那么医生在开处方的时候,自然会优先照顾朋友。”在业内,这被认为是“医药代表的最高境界”。
“很多药的生产成本很低,但是到了病人手里,‘身价’往往几倍甚至几十倍地涨。”张磊告诉笔者,其中除去中间环节的利润外,“进院费”和“处方费”的贡献也不少,不同领域的药回扣率差别很大。“低的能占零售价的3%~5%,高的一般有20%~30%。”他说,“我认识一个做了5年代表的人,她目前见过的最高回扣率,能达到零售价的40%。”
据张磊了解,在开处方过程中,“既非天使也非恶魔”的医生,还是占了绝大多数。在考虑病人病情、意愿和支付能力的基础上,再把物质利益、名声和交情,作为“加分因子”。“一点儿都不平衡良心和利益,单纯只认钱的医生也有,不过但凡在正规一点的医院里,其实都不多见。”
药品信息沟通员
张磊、刘薇和小王的一天,提示了医药代表这个行业不仅“水很深”,而且“水质”各异。张磊用“泥沙俱下”来形容他眼中的行业生态。
张磊告诉笔者,在他认识的同行中,从跨国制药巨头到县城小药厂,既有医学博士,也有初中毕业生。推广手段也差异显著,有承诺遵守RDPAC(中国外商投资企业协会药品研制和开发行业委员会)制订的《药品推广行为准则》,保证不触犯“不能向医生提供任何形式的现金,请医生吃饭必须依附于医学推广,每人每餐不能超过300元,如果在法定节假日给医生送少量风俗礼品,每件不能超过200元”等自律红线的“保守派”,也有90%的工作是陪医生吃饭、唱歌、给医生打款的“豪放派”。
但是,医药代表至今没被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职业身份还属于“黑户”。中国医药企业管理协会和RDPAC都表示,这个数字保守估计也有100万。而像张磊这样,公司属于RDPAC成员,需要接受协会的“医药代表资格认证”培训、取得《专业培训证书》的代表,据RDPAC提供的数据,截止2010年底,全国只有2.7万余人。
其实,医药代表这个职业在国外已有40多年历史,总体来说是一份高尚而体面的职业。中国医师协会副会长蔡忠军曾形象地比喻说:“医生是战士,药品是武器,医药代表就是解释、说明、宣传、推广甚至协助你使用武器的人。”
张磊对这个比喻很有认同感,他认为医药代表给医生介绍“武器”,不仅正当,而且对病人非常重要。医生很忙,特别是上了一定岁数的医生,没有时间深入了解每一款新上市的药,特别是在肿瘤、心血管等领域。一种在国际范围内被普遍证明“疗效更好”的新药,如果医生本人都不知道,那么病人就几乎没有用它的可能。
张磊有时会怀念公司前辈口中“过去的好日子”。他告诉笔者,上世纪90年代,全公司在中国的医药代表不足20人,在各自领域里都称得上“半个专家”,很受医生的尊重。“可现在,药品信息沟通员的角色似乎被营销公关取代了。”
(文中医药代表均使用化名)
(《中国青年报》3.15 王梦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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