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釪一直觉得自己还能做研究,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完。1947年在中央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期间出版的《两周战国职官考》,得重新改写与修订;关于《左传》与《周礼》的专著也基本成稿,但还需增补些内容。
然而,在许多人看来,这已经是这位95岁的历史学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在过去的6年多里,在位于南京市东南郊的这家养老院一间10多平方米的病房中,刘起釪过着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困顿生活。
在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官网公布的首批荣誉学部委员中,刘起釪是唯一一位先秦史研究专家。他主要研究上古史,专攻中国最早一部古史《尚书》的校、释、译、论,而这早已成为“绝学”。
早在1942年师从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顾颉刚期间,这个湖南安化人就显露出极佳的史学天赋。顾颉刚最为器重这个弟子。
“如果说中国几百年出一位博通古史经籍学的大家顾颉刚,那么顾辞世之后,只有刘起釪可以领军了。”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古代思想史研究员吴锐说。作为顾、刘之后研究《尚书》的第三代学者,吴锐清楚地知道,“刘先生是在什么样一种困顿的情景下,一次次地创造出史学界的辉煌”。
中国社科院曾分给刘起釪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房子位于一层,昏暗寒冷,而且无法洗澡。狭小的房间放不下大书柜,刘起釪的藏书只能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刘起釪有过两次不成功的婚姻,长期孤身一人生活。直到2000年,以普通研究员身份退休的刘起釪,工资只有1900元,还要分出一部分去接济湖南乡下老家的亲戚。他没有钱买新书,只能到图书馆一部部地抄回来。
2004年,年过八旬的刘起釪双耳已经完全失聪。老先生卖掉了北京的房子,投奔女儿前往南京定居。据说,那一次仅仅为运回古籍与研究资料,刘起釪就租用了一个10吨重的集装箱。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学术使命。在吴锐的手中,保留着刘先生到南京后与他的20多封通信,每封信都厚达10余页纸,数万字。在信中,刘起釪依然与吴锐探讨着各种学术问题,也会偶尔聊些生活现状。
2006年,刘起釪的女儿突患高血压、糖尿病,紧接着,他的女婿又得了重症肌无力,两场大病,耗光了刘家几乎所有的积蓄。这对夫妻投奔深圳的亲戚,从那时起,刘起釪便被家人送到了这家养老院,并从此困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在护工毛志芳眼中,刚来的时候,刘起釪和别的老人“不太一样”。他总捧着一套《尚书校释译论》,这是刘起釪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著作。他片刻不肯离手,总拿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套书不知去向,老人翻床倒柜苦苦寻找,仍不见踪影。刘起釪大发了一通脾气,从此终日坐在床上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
有一次,毛志芳在老人的床头柜里无意中抽出了压在最底层的几张信纸。事实上,这是刘起釪为了延续自己的学术生命而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信是写给中央高层领导的,老人用流利的文言写道:“……小小浅才薄学之小小读书人刘生起釪,只最向明公尊前简单敬献一乞求之语,那就是不知明公能俯赐一援手否?目前全国熟研古学如浅才者,确实恐怕只有几个人。那么敬待一援手切盼之至!釪待覆示。专此奉肯,切盼德音!”
他逐渐变得和其他老人一样——易怒烦躁,衣裤越来越破旧,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帕金森症和老年痴呆也渐渐缠上了他。
2010年年底,南京《金陵晚报》的一个文化记者,偶然得知了刘起釪的近况,并将此事告诉了副总编辑丁邦杰。
“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位大家居然到了这步田地,太不可思议了。”丁邦杰说。
老人的双耳已经失聪,他们只能通过笔纸来交谈。丁邦杰惊讶地发现,老人对身边的事情已经糊涂了,但只要谈起学术,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甚至还能写出自己尚未完成的那几部著作的题目。
丁邦杰难过地说:“要是我们早几年知道,好好照顾老人,再给他配个助手,他还能留下多少宝贵的史学财富?这恐怕永远都是个未知数了。”
不过,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因为丁邦杰的报道,刘起釪的境遇发生了一些改变。
南京的市长与市委书记都前来看望了这位历史学家,养老院也专门为刘起釪开了一个单间,为他配备了专门的护工。
这些天,还有许多南京的读者,也带着鲜花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前来拜访。但老人最珍惜的,是一个读者送来的一本用A4纸打印的文稿,上面是一份出土的战国竹简《保训》的注释。
“这是好东西,我(看完)要写份读后心得。”老人发出微弱而尖细的声音。
(《中国青年报》3.2 林天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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