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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1年02月19日 星期六

    政治课

    《 文摘报 》( 2011年02月19日   08 版)
    董丰均在办公室

        告别中学讲台已近两年,但59岁的董丰均始终觉得自己在政治教学上的“最后一课”,至今还没上完。这一课的内容,是要纠正政治课本中他认为有待商榷的一些表述。

        一封信带来的改变

        2003年10月22日,湖北省十堰市郧阳中学董丰均拆开了一封写着“董丰均校长收”的信,随后这个教了27年政治课的老师便开始“寝食难安”。

        写信人是十堰市房县一中政治教师张道旭。刚教了3年政治的年轻人在《思想政治课教学》杂志上看到,有人在《纸币的职能》一文中的观点,与高一政治课本上的提法互相矛盾。

        信中,执弟子礼的张道旭问道:“纸币到底有没有价值尺度、贮藏手段、世界货币的职能?”

        课本的标准答案很明确:没有。但这一次,董丰均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回答,而是把自己手里的政治课本又仔细翻阅了5遍。他发现,书里说纸币没有价值尺度、贮藏手段、世界货币的职能,但隔了没几页,又说美元、英镑、日元等纸币有世界货币的职能。

        董丰均一直颇为自豪的一点是,自己在课堂上从来没有被学生的问题难倒过。但这一天,他发现自己第一次被“问住了”。

        不问对错的27年

        董丰均开始四处寻找答案。

        他从家里的地下室里,找出了《马列著作选读·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教程》等已经发黄的书。这些书是他上世纪80年代初在华中师范大学进修时的教材和读物。

        看到这些书,董丰均想起来,那会儿教他政治经济学课程的黄思谦教授,似乎也曾对如今张道旭提出的问题有过疑惑。不过,教授在当时只是留给了台下听讲的学生们一个思考题,并没有给出自己的答案。

        30岁出头的董丰均当时也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回到郧阳中学的课堂上,这个已经教了8年政治课的老师告诉他的学生们:“一切以参考答案为标准,因为高考只认参考答案。”

        董丰均在教高一学生学习、带高三学生复习时,也发现有些地方讲不通,但这位政治老师觉得,让这些山里的娃子们背好参考答案、高考考出高分,才是最大的“政治”。

        “教材不是一般的书,代表着已经公认的文化、科技和思想成果,代表着国家意志”,“教育部门在编写教材时,肯定是慎之又慎的”。所以,教了27年政治课,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教材会有问题。

        也是在这不问对错的27年中,董丰均一步步由学校的团委书记、政教处主任、校办主任,最后升任副校长。

        “他讲党课,不仅让人觉得这个老师学识渊博,而且说话很真诚。”目前正在中国科学院读博士的吴胜涛回忆说。他还清楚地记得15年前董老师给自己上党课时的情景。

        几节党课之后,当时的高二学生吴胜涛在一天下午放学后,敲门走进了董丰均的办公室。在张口说话之前,吴胜涛先给这位仰慕已久的政治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刚刚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感觉自己的政治课跟不上,很多考题不会做。他冒昧地希望副校长能给自己补课。

        学校里有这样肯学好学的学生,董丰均感到很高兴:“没问题,只要我不开会,你下课后随时可以来找我。”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董丰均每天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之间,义务辅导自己眼中的这个“可造之才”。有会议的时候,他会提前告诉吴胜涛,或是在办公室里留张纸条。

        最终,吴胜涛以全市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考进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

        看得见的高考,看不见的政治

        2002年,吴胜涛大学毕业后,选择到北京一所很有名的重点中学做了政治老师。他坦言,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董老师的影响。

        初执教鞭的年轻人,从他的老师那里吸取经验,尽力扩大自己的阅读面。在上政治课时,吴胜涛欣喜地发现,“只要不照本宣科,言之有物,学生还是很买账的”。

        然而在备课的时候,吴胜涛常常发现,有很多问题自己想不通,背下来很容易,跟学生讲清楚却很难。

        他经常就这些问题跟人讨论,发现不少老师也有同感。但也有人开导这个年轻人:“想那么多干吗?中学政治课,对老师来说,只是一个饭碗;对学生来说,也仅仅是为考试而学它。”

        几年的任教经历以及与同行之间的交流,让他越来越觉得,很多老师根本不相信自己所教的东西。

        没有了“对知识的深信”,这顿时让吴胜涛失去了授业、解惑的快乐。他甚至觉得,政治老师处境尴尬——“官方说政治很重要,实际上,无论是学校、老师还是学生,都没把政治课当回事,也没把课本里的理论当回事。”

        董丰均总是告诫这个曾经的学生,当政治老师一定要有优越感。但是董丰均也很明白,政治课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并不是像他认为的那么重要。

        让董丰均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从1993年起,理科高考便不再考政治了。他认为这是“国家政权削弱了对政治课的重视”,因为中学政治基本处于“不考就不学”的状态,而理科学生多,聪明的学生相对也多,这些聪明的大脑大都抛弃了政治课。那些没法抛弃政治课本的文科生,很多人对政治课也提不起兴趣。

        “政治课除了教娃子们考试,更重要的是要教他们人生哲学。”董丰均强调。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时候,政治老师和学生们只是为了考试在学、在拼。他们不得不依赖参考答案,进而不得不依赖政治课本。

        不知对错的7年

        当年轻的政治老师张道旭提出疑问时,董丰均意识到,这个问题需要严肃对待了。

        除了翻出自己当年的进修课本,他还跑到市图书馆借出了马克思的《资本论》。

        在通读这些书籍之后,他写出一篇文章《纸币到底有哪些职能》,认为“教材应做适当修改”。文章后来发表在2004年第8期的《中学政治教学参考》上,他还收到了70元的稿费。

        回到课堂上,他手里的教科书并没有如他所愿“做适当修改”。他在论文里所思考的问题,也从来没有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过。

        虽然已经认定课本有自相矛盾之处,但董丰均在给学生讲课时,还是紧扣课本,“即使错了也要按照课本来”。

        “没办法,娃子们要参加高考,要升学,而高考只认参考答案,参考答案则以课本为标准。”他感慨说。虽然深刻感受到,这种只背标准答案,不问问题的教学与考试,会禁锢创新精神和思想,但他无能为力。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在教学过程中,虽然自己发现有些地方讲不通,不主动去讲自己的疑问,但学生也很少提出问题。

        董丰均特地将2010年12月24日的《人民日报》第12版收藏起来。因为上面刊有原国家总督学柳斌的文章《当前教育最缺“问”》。文章写道:“我们现在教育模式最大的弊,不是在学‘问’,而是在学‘答’。”董丰均特地将文中类似的语句,用红笔划了出来。

        自己的文章在2004年发表后,董丰均把文章寄给了敢于提问的张道旭,算是老师给学生一个“负责任的回答”。

        在思考怎样回答张道旭的过程中,董丰均对货币有了更多的思考。2005年,他写成一篇论文《试析哈耶克<货币的非国家化>的不可行性》,拿到一家期刊发表。由于驳斥的是诺贝尔奖得主的观点,编辑疑虑重重地问他,“会不会闹笑话?”董丰均告诉对方,“绝对不会,你要相信我。”这篇论文最终发表了。

        一年后,他又写出论文《对当代货币的理论阐释》,针对马克思提出的“货币天然是金银”一说,他提出“货币天然是信用”。

        因为这篇论文,董丰均在2006年12月收到一所重点大学学报编辑部的用稿通知。通知说,他的“大作”将会刊载在该刊2007年上半年的“专辑”里,但他需要在收到通知的7天内,交纳版面资助费800元。

        得知自己的论文可以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董丰均喜出望外,随即寄出800元。

        然而这种快乐在当年暑假就匆匆消失。一位校友回校看望老师,董丰均跟她聊起了当下的社会现象,他们的话题转到学术腐败上。校友提及,一些学术刊物为了挣钱,常常以出增刊和专辑的形式收取版面费,而里面的文章,很多在期刊文献的数据库里根本检索不到。

        回到办公室,他迅速在网上检索,结果真如对方所说。

        他随即致信该刊编辑部,愿意再出800元钱,要求将论文发表在正刊上。编辑部未予理睬。他再次致函询问,编辑部终于回信说,“董先生在信中所阐述的文章的学术价值,至少本刊相关编辑对此并不认同”,故只能发在注有“专辑”字样的增刊里。

        “不认同学术价值,但只要给钱就发表,这难道不是惟利是图、不负责任并且学术良心泯灭吗?”董丰均愤怒地说道。

        “理论界有争议的东西,我们教学中得按教材上讲的处理。教学是为了参加高考,高考得靠正确答案得分。”张道旭说得更直白。

        这个当年勇于提问的政治老师坦言,大部分政治老师都是教书匠,对很多问题都没有思考,或者认为没有思考的必要,不会像董校长那样去思考。

        我只是追求真理和思考的权利

        2008年,董丰均曾托人将自己的论文发给国内一份权威的经济类期刊。在等待了3个多月之后,他得到的答复是:“因版面紧张,无法刊登。”

        这样的拒绝没有让董丰均灰心,反而让他心中有了更多的希望。他认为权威期刊以“版面紧张”而非“没有学术价值”的理由拒绝自己的论文,或许说明自己的思考和研究并非毫无价值。

        在几张已经起皱的稿纸上,董丰均将自己收集来的各种正规期刊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很详细地记录下来。他先后给这些期刊投稿,最终都杳无音讯。

        2009年4月,这篇论文终于在一本名为《现代经济》的刊物上发表。不过,为此董丰均支付了900元的版面费。3个月后,他的另一篇论文在《中国教育发展研究》上发表,花费了他460元。

        在2009年6月8日的高考文科综合考试结束后,57岁的董丰均送走了他所带的最后一届高三学生,也告别了他坚守33年的政治课讲台。不用教课,让董丰均的日常工作比以前轻松了许多,但这多少也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2009年初冬,他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同学。在听了他“货币天然是信用”的提法后,这位曾经担任市社科协领导的同学,直斥董丰均竟然提出跟马克思不同的观点。同学说了一句,“你这叫狗胆包天,无知者无畏”,然后挥手离去。

        接下来的冬天,董丰均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出了10余万字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并打算出书。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一直充满着自信。因为在他告别讲台之时,拿到的新政治教材上,谈到纸币时已经不再讲纸币没有价值尺度、贮藏手段、世界货币的职能。

        书稿完成之后,董丰均几经辗转,通过北京一家文化公司联系到一家出版社,出版了这本名为《货币天然是信用》的小册子。他需要为此支付3万元。他的6个学生得知这件事情后,共同捐助了3.1万元。

        每次碰到自己认识且觉得有见解的人,他都会主动送给对方一本书。他先后已经送出了几十本书,只有那位说他“狗胆包天”的同学很认真地给他反馈。这多少让董丰均有些失望。

        到上海参观世博会期间,他特地带着书到一所著名高校,想向该校经济学院院长请教。在他说明来意后,保安告诉他,院长“忙得很”。他只好到学校的大门口照了一张相,以证明自己来过。

        这一次的遭遇,让董丰均很难受,甚至觉得屈辱。“如果专家们论证我是错的,我认,而别人也就可以从我这里吸取教训。但是,你不能认为我是鄂西北小山沟里的一个普通老师,就认为我没有思考的权利,并且对我的观点不闻不问。”

        政治怎么教

        董丰均认为,政治课在学校里比较尴尬的原因,一是课本与现实脱节,二是政治老师自身素养也有问题。

        对此,吴胜涛也深有感触。“政治课上得一直比较拘谨。很多人认为,只要讲的东西和课本上不一样,就是反动的,搞得一些比较好的政治老师也觉得在政治课上‘探讨是没有意义的’。”他说。

        最终,当了4年中学政治老师的吴胜涛辞职离开了讲台,因为“满腔热血地干,最后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连自己也困惑”。

        董丰均则不肯就此放弃。

        有些他教了3年的学生毕业后,他问对方:“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学生回答:“有鬼,有鬼。”他将这视为政治教育的失败。

        “政治课上的道理如果不讲通,那些只知道背答案,然后说自己懂了的人,只能是假懂。”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政治课本上更不能出现错误。这也是他与政治课本较真儿的原因。他比喻说:“这就好比大庭广众之下,有领导不小心裤子开了一个叉,很多人不好意思或者是不敢提醒他,但我得说出来,不要让他丢人。”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不然现在这种形势,政治怎么教啊?”

        2010年12月31日,董丰均带着他的书和教师资格证到了教育部,想找负责教材编写的有关部门。他在传达室被拦住了。他告诉对方:“教科书很重要,但上面写错了。”对方则回应:“你说错就错啦?”

        他没能进去,打算在教育部门口留张影。但他刚掏出相机,还没摆好姿势,便被保安喝止。他只好去后门照了张相,然后略带失望地踏上了回十堰的列车。

        (《中国青年报》2.16 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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