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孙犁晚年作品,我有个发现。孙犁晚年“算总账”,反思着力点是人,放在对人性恶的清算上,忧伤着人性的破损沉沦,主调是哀痛的。
于是对“文革”浩劫的动力,他的结论就集中于人性恶:
“十年动乱,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现。小人之用心,在于势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阴毒,出人意表。”(《孙犁文集续编一·转移》)
将十年动乱的起因发掘到嫉妒,是不是层次太低了呢?鄙见以为,“嫉妒”之恶,看似肤浅,但若从非政治层面看,自有其深刻性。
在孙犁小说《言戒》里,记为人已非常谨慎的作者,仅因对一羡慕作家收入的门房随口说了句“你也写吧”,到“文革”就遭到门房疯狂的报复。对该门房,说他愚忠或极左,还真是抬高了他。“文革”中以血统论打击同学,同是“红五类”出身者,照样会狠狠“踏上一只脚”。其行为动力,与其说是对“狗崽子”有深仇大恨,不如说是不容别人比自己能。
曾见一篇批《圣经》“十诫”的小文,说若把嫉妒贪婪好色等人的天性一概都给戒除,人就成神了,还有人气儿吗,宁愿不戒,也要保持做活人的权利。也很有人以为,嫉妒产生动力,人类为进步计,需要争强好胜,为有争强好胜之心,需要嫉妒这个“能源”。
无论说嫉妒是人性所托,还是“进步能源”故不应戒除的先生,都没有看到它背后撒旦的狞笑。在生存竞争中生出嫉妒,自然是天性,但魔鬼的活动若无这个天性为内奸,便难成事。跟嫉妒比起来,连路线斗争都可能只是导火线。人在强势中,对比自己差的、嫉妒不起来的人,斗争中反常能宽容一两步。故而,令曹操杀杨修、曹丕害曹植的那种原因,才应该算是更深层更长远的。
因此,凡回顾历史,不能只以简单的“路线错误”一勺烩,来掩盖人性恶的污垢。虽说它难被实证,但有孙犁先生所说的“无数事实”佐证和事件语境的常情分析,我想,至少当事人自己,是可以窥破真相的吧。
(《文汇报》1.9 唐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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