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喊过爸爸
姥姥因为我没有“父爱”而格外地心疼我。看着邻居的父母双双拉着孩子的手在院子里走,姥姥就会很夸张地转移我的视线,不是领我去买个冰棍,就是给我几分钱去看会儿小人书。
记忆中我只跟父亲转过青岛的中山公园,父亲推着车子,我和哥哥跟在后面走,言语不多的父亲偶尔说两句话也记不清说的什么。每次像完成任务一样,和父亲见过面就急急忙忙地逃离开。回到家姥姥的盘问让我很不耐烦。“你爸说的啥?领你们吃的啥?你爸穿的啥?你爸胖了瘦了?”我一句也答不上来,也不想记着……
爸爸的形象在妈妈的描述中和姥姥的描述中完全是两个爸爸,再和我见到的爸爸加起来,一共是三个爸爸。
妈妈描述的爸爸太坏,姥姥描述的爸爸又太好,我信姥姥说的那个爸爸,所以心目中的爸爸是良善、正直、清高的,只因和妈妈“鸡狗不和”罢了。
我从没有在爸爸面前喊出过“爸爸”这两个字,是姥姥一生的遗憾。在姥姥的生活哲学中,一个孩子不会叫爸爸,不曾有机会叫爸爸,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一件事。
最后的机会也让自己毁了
父亲是因脑溢血而住进医院的,一直在重症监护室睡着。我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和他见的最后一面。我和哥哥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看着他,一个儿女双全的父亲“幸福”地躺在那儿,多么大的一幅假画面。
一生只有这一次拉着父亲的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心里的那份疼啊,真的是折磨,人生的苦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种?
主治医生来查房,说:“你们试试不停地叫他爸爸,或许奇迹会发生”。哥哥不停地喊:“爸爸,我和妹妹都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左边是我,右边是妹妹小萍(我原来叫刘萍)……”
我不相信我没喊爸爸,我喊了,爸爸没听见,任何人都没听见,因为这个“爸爸”依然没有声音。一生没有喊过爸爸,最后的机会都让自己毁了,我恨自己!
爸爸生前,我也像常人一样多少次地去看他,给他送钱。出口欧洲的羊绒衫,因为爸爸喜欢,我一买就是十几件;儿子会跑了,我还专门带他看姥爷。该做的好像都做了,但真正该做的却没做,从来都没做。叫一声“爸爸”,叫不出。
全家人都在扮演爸爸的角色
我从没有缺失父爱的感觉,舅舅、姨、姥姥、姥爷一如父亲母亲一样地爱我。小时候看电影、赶集,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一定是被舅舅扛在肩上,站在最高的地方。
即使到青岛上学了,每年寒暑假大舅都来青岛和我们一起过,钱不多的大舅总是花光最后一分钱才离开青岛。我和哥哥跟着大舅吃过最好的饭店,穿过最好的衣服。
长大了才知道,全家人都用心地在扮演着爸爸的角色,至今这几个舅、姨在我心中都是那么亲、那么有力量!报答,报答不了的是恩情啊。我和舅、姨的儿女们像一家人、一奶同胞一样地生活在一起。我出钱让舅、姨他们游山玩水,国内玩够了再去国外。
爸爸的去世姥姥并不知道。生病的最后日子,她还嘱咐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刘。”估计姥姥对我此生叫出一声“爸爸”不抱任何希望了。
(《南方周末》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