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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4月01日 星期三

    理性“除魅”之光

    唐诺 《 书摘 》( 2015年04月01日)

        我们先来看两个故事,都是对话体的故事,发生的时间相去不远,地点却万里之遥,一是春秋战国之交的中国三晋,一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时候的希腊雅典。提醒不要心急地把这两则故事直接结论成所谓中西文化之比来作制式文章,这是夸大了故事,却也是小看了故事,很容易让我们失去必要的耐心,也丧失了注意力,浪费了具体故事丰硕多层次的可能性和启示力量——快速往往是危险的,这是安贝托·艾柯对我们郑重的提醒,不仅仅适用于交通安全一事而已。    

        这一则收在刘向编辑的《说苑》里——赵简子问翟封荼:“我听说你们翟国曾连下三天谷雨,这是真的吗?”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又问:“听说后来又下过三天血雨,这是真的吗?”翟封荼又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再问:“听说还曾经有马生牛,牛生马这样的怪事,也是真的吗?”翟封荼依然点头称是。赵简子长叹一声说:“人家说妖孽可以亡国,果真半点不假。”翟封荼说:“不,您问的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下三天谷雨,其实是谷子被龙卷风卷上天造成的;下三天血雨,这是因为鸷鸟在空中打架造成的;马生牛,牛又生马,这是因为牛马杂牧杂交造成的,这些都不是真正让翟国灭亡的妖孽。”赵简子问:“那翟国的妖孽是什么?”翟封荼说:“翟国人民离散不凝聚,君王年幼无能,卿大夫贪财、结党营私只知道争夺个人的权势财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政令成天改来改去没一样能贯彻执行,士人普遍贪婪又怨恨上头的人,这才是翟国真正的妖孽。”

        另一则出自柏拉图的《斐多篇》,它相对于《说苑》这故事,可是又像是它的下半截。

        在这则著名的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和斐德拉斯两人散步到传说中北风神带走奥瑞西亚的河崖,斐德拉斯问了一个很除魅的问题:“如果奥瑞西亚不是在这里被北风神带走,你还会相信这传说是真的吗?”苏格拉底的回答是,不管信与不信,这对他都不构成困扰,事实上,并不难找到一种巧妙而且看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比方说,奥瑞西亚其实是在这河边玩耍,不小心被强烈的北风吹下石崖摔死或淹死,因此传说把此事变成北风神带走了她。

        以下,苏格拉底讲出了这则对话录最重要的这一段话:“但是,这样的解释虽然能很巧妙又似乎很合理地解释神奇的传说,却不会让我羡慕,因为这么一来,我们也被迫得去继续解释,神话传说里的半人马怪兽、吐火的怪兽以及一大堆蛇发女妖或飞马等等的怪事。要对每一个传说都提出一套素朴的可能解释,需要很多空闲时间,但我却完全没这么奢侈的闲情。我真正的理由是,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办法做到像德尔斐神谕所说的‘认识我自己’,因此,在我还没真正认识我自己之前,花时间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对我来说是很荒谬的,我宁可更简单用传统信仰的理由来打发它,而我必须知道的是,我自己身为一个人,究竟是比百头巨人更复杂更狂暴的一种怪物,还是更温和更单纯的生物。”

        《说苑》这则故事,除了翟封荼最后那段骂人的话,或许让人想到台湾当下的人生现实不免心头陡然一沉而外,真的是一个非常舒服宜人的故事,有问必答,而且什么样稀奇古怪到吓人做噩梦的事,都能拉回到我们的人生经验里来,都有简单、明亮、拆穿诡计的答案。这样一种世界,人在其中会变得非常勇敢,而且自由,仿佛没有哪个地方到不了,恐惧消失了,疑问也许还有一些,但都只是拦路羊而不是拦路虎,假以时日而已不是吗?我们人自身好像就焕发着,还随身携带着光,理性除魅之光,走到哪里,照亮到哪里。

        然而我们问,这么平实、合情合理而且万事万物皆有素朴理性答案的解释“科学”吗?恐怕未必见得,比方说牛马杂交相生就半点不生物学,当然,我们仍可以用诸如传说神话变形的理由来挡掉它,我的意思是,翟封荼这样的解释其实并非终极性的,它毋宁是一种信念,一种人选择的生命态度,一种,说得夸张些,对常识性解释的某种执念乃至于“迷信”。如果我们进一步把它置放回人类历史的时间之流里,我们很容易看出来这是人理性进展的某个阶段,理性暂时停歇或“刹车”的一站,物理学的发展就曾经给了我们如此光朗明亮无阴影的世界图像,妖魔鬼怪不是人的错觉就是文学的想象和象征,上帝可证明而且好像可以只是某个方程式,《圣经·旧约》的神迹从诺亚方舟到出埃及渡红海也都一一找得到考古学、地质学、气象学云云的说明而且任谁都一听就懂,但理性的列车再往前走,物理学要穿透我们肉眼可见可信的世界,往万事万物的内部、深处去,这样坚实可靠的图像便又复归消失,原子内部满是缝隙,还处处空无一物,电子如幽灵般的存在,一切神秘难言。

        也就是说,认识一事不像人们一度想象的有终点,倒是我们的理性处处是限制,而且,理性并不总是除魅的,它也会引领人走向神秘主义,事实上,理性发现问题找出矛盾的能力远比它的解答能力强,它帮我们回答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却同时丢过来十个更困难的问题。于是,苏格拉底好像信口一句带过的理由“没这么奢侈的闲情”,绕一圈回来成了人的生物基本限制,成了人认识之路一个最严苛的前提,认识已走得太远,人寿的延长有限不成比例,我们的确是没时间的;“无知”这东西也再没有苏格拉底那样骄傲自主的气味了,人的选择有更多被迫的无奈成分,一度看起来有机会顶天立地的人又变小了,委顿了。

        (摘自《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定价:5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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