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
人生在世,上下高低,都在“认得几个字”上。不识字的、识字少的、写错别字的、用字不当的、识字多的、写字让你不认识的……一步步排列上去,构成“文化程度”的阶梯,也为芸芸众生做了定位。
一九九零年代编辑《周谷城文集》,让我至今记忆的,正是小时候的周先生认字很多,超过他的老师。他的作文里常出现难认的字,老师改他的文章,也不得不借助字典。周先生说,有这样的本事,得益于早年对《十三经》的诵读。有一次他在作文中引用“日月其除”一词,在“除”字旁边打一个圈,意思是要读去声。老师大发雷霆,认为是对他的侮辱,认为周“打圈”不对云云。
这位老师小觑不得,他名为袁吉六,进士,毛泽东也是他的学生。毛在与斯诺谈话时说:袁先生“嘲笑我的作文,说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看不起我视为楷模的梁启超,认为半通不通,我只得改变文风,我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体。所以多亏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时仍然能够写出一篇过得去的文言文”。
当代文人,能写出让人“不认识的字”的人越来越少,但还有。葛兆光先生文章好,用字也多。我出版过他的《考槃在涧》和《本无畛域》。前者一个“槃”字,原来电脑字库中没有,现在有了,但网上许多订单或文章,还把它写成“般”或“磐”。葛先生新著《宅兹中国》,书名与前者一样风格,都有较深的引据与寓意,读准、看懂,都不容易。
当年编《国学丛书》,葛兆光先生引荐他的同学詹鄞鑫先生写《汉字说略》,用字最多,排版之难,难于上青天。气得排字工人骂道,用那么多怪字,谁看得懂呢?难怪他的名字也那么怪!
说到名字,大学者萧萐父先生曾经在《国学丛书》中,与他的学生许苏民先生合著《明清启蒙学术流变》。萧先生名字中第二个字,有几个人能读准呢?有读“捷”、“差”、“萨”的,正确的为sha去声。原来电脑中没有这个字,我写信时,抬头只能写“萧先生”。
一位有经验的主持人说,主持节目时,最容易读错的就是人名字。专家的名字更容易读错,因为他们不像政治人物或娱乐明星那样耳熟能详,名字中再有冷僻字、多音字等,就会弄错。我是理科出身,也发现许多科学家名字难认,像我的作者单墫、朱梧槚、胡久稔、龚升、莫绍揆、王大珩等,字字读准确,确实不太容易。
当代文学作品,用字最多者,要数王充闾先生。读《王充闾散文》,许多字我都不认识:媵、牖、箧、醵、畋、猃狁、苶、廛、瘗……王先生早年接受私塾教育,古文基础极好。沈昌文先生评价,与王充闾先生吃饭,他举杯一唐诗,落杯一宋词,如今像他这样的文人,已经不多见了。
前些年出版宋远(扬之水)《棔柿楼读书记》和《脂麻通鉴》,她用字不少,并且她是编辑出身,写作严谨,书稿中很难找到错字。一天一位审稿的小编辑高兴地告诉沈昌文先生:“我找到宋远一个错字,她把‘页’写成了‘叶’。”沈先生笑着说,没错啊,此为通假,许多文人就好这样写,不必改。
精装书
一百年前,现代出版进入中国,书籍装帧的变化,以精平装书替代线装书为重要标志。作为出版者,面对一部作品,你为它选择平装、精装还是两种装帧并用,需要有一些依据。
西方作家很重视精装书的出版。许多作家签订出版合同时,都会要求出版社为他订制一些精装本,即使自费、不销售也可以。有身份的作家在赠书时,一定要送精装本。送平装本时,还会解释:“对不起,精装本已经送光了。”
类似的事情国内也有。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为孙机先生出版《中国圣火》,他就自费订制了几十本真皮本,用蓝色,区别普通本绛紫色,还在上切口处烫金。此书很珍贵,他只送我一本。
许多读者喜欢平装本。除了经济因素,还因为精装书比较重,翻看时,往往需要用手压着,不然书会自动合上。其实平装书也会发生“自动合上”的问题,所以读书人一定要在案头备上“镇纸”。
二零一一年钟叔河先生八十寿辰,我为他出版一部小开本精装书《记得青山那一边》,以示敬意。钟先生在序言中写道:“现在还关心的是,自己的文章若能印成小本子,一只手可以久拿,卧读就比较方便了。当然装订还得讲究,无论翻开哪一页,都要能服服帖帖,不要一松手就合拢来。如果得一直使劲摁住书页,指头儿告了消乏,读书之乐便真的只能‘何处寻’,寻也寻不到了。”
为了钟先生这段话,我告诉印刷厂,必须以“无论翻开哪一页,都要能服服帖帖”为交货的标准。据说钟先生拿到样书后,第一件事检验“翻开后”的效果,还算基本满意。
精装书制作,还有许多说道。比如读者翻看时,不能出现吱吱嘎嘎的响声,工人师傅称之为“说话”,那是由于胶水质量差,或胶水使用不当等因素造成的。
还有用纸。今年以来,海豚出版社与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分别出版董桥先生的书。牛津用纸厚且轻,辅以精装封面的粗纹材料,显得大气大方。海豚用书画纸,细腻而轻薄,触手如抚孩儿的肌肤,封面用材以细密的布质,嵌上一方精美的藏书票,相得益彰。
由此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三联生活周刊》复刊。董秀玉先生对我说,他们的用纸很特殊,纸浆中加入了米汤。读者翻看时,纸张的声音会很小,即使卧读,也不会影响身边人休息。
藏书票
上世纪末,大约在一九九三年,为编《书趣文丛》,经赵丽雅女士(扬之水原名)、沈昌文先生引荐,在京得识陆灏先生。不久,陆先生送给我两张小画片。他告诉我,此为藏书票,是他在上海开凤鸣书店时所制。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藏书票”一词,不知好在何处,用到何处,信手夹在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中。后来陆先生知道我缺乏情趣,不大喜欢小玩意儿,不再送我此类东西。
二零零六年,我与柳青松先生去沪。一天晚上,陆灏先生约我们到他家中喝茶,我看到他正在写毛笔字。突然来了兴致,请他给我写一幅字。他说还在练习,练好后会给我。我以为他是托词,没想到三年后,我已经到北京工作,他真的寄来一篇字给我,写得真好,果然是“练好了”。那时郑在勇先生正在给我设计《这一代的书香》内页,他看到陆灏先生的字,也赞扬不已。他笑着对我说,要收好,将来会很值钱的。前些天见到香港林道群先生在微博上惊呼:不得了了,董桥先生在苹果树下写文章,称赞“南陆北赵”的字好,有他们字的人快收好吧。我赶紧翻找,却找不到陆灏那幅字。原因是我的书太多太乱,丢是丢不了,说不准哪一天还会自己出来,我等待它自己出来。
一九九六年,沈昌文先生带着台湾书业大侠吴兴文先生,来沈阳为爱书人俱乐部讲演,题目就是“藏书票世界”。接到吴先生,先是他的酒量让我折服。打开厚厚一大本藏书票,一页页翻看,刚喝过酒的他颜面绯红,眉飞色舞,口中哼唱《命运交响曲》主旋律,让我领略到一位放浪才子的风度。晚上听吴先生讲座,初学藏书票知识,立即成为“吴粉”,希望为他出一本藏书票小书。吴先生很高兴,他说自己对书与藏书票之爱,胜过一切,有知音来求,他可以将珍藏无私奉献,不要稿费。
怎么会不给稿费呢?我说不但要给,书还要做得好。伴着酒,吴先生说:“晓群兄,我的藏书票天下第一,值得精工细作。”当然。我们请北京郑在勇先生来到沈阳,与吴先生一起商量,最终出版一部精美的《藏书票世界》。
书印得不多,很贵。不久,有L先生对我说:“吴先生的藏书票是不错,不过天外有天,香港董桥先生的藏书票,远胜他一筹。”董先生文字,早已经使我神魂颠倒。董先生收藏,也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二零一零年一场秋拍《旧时明月——一个文人的翰墨因缘》,证实了传说的真实。董先生展出六十五件藏品,有徐悲鸿、孙多慈、溥心畬、张大千、陈半丁、丁辅之、林风眠、刘奎龄、任伯年、谢稚柳、傅抱石、李可染、谢月眉、陈少梅、弘一法师、台静农、沈从文、周作人和胡适等人的书画作品。
L先生的话,并没有降低我对吴先生藏书票的崇敬,只是增添一段我对董桥藏书票的思慕之情。出版《董桥七十》,我们做了一百本真皮毛边特装本,拿到网上拍卖。策划者林道群先生与我们商量,随书附赠董先生亲笔签名的藏书票。为此转来三款票样,都是私藏春色,引得购买者阵阵惊呼。甚至有人抱怨,你们究竟是卖书还是卖藏书票呢?也有专家质疑,如此操作是否恰当?我们自知阅事不多,需要改进之处不少。
近日《英华沉浮录》出版,林先生为董先生制作藏书票一枚,是一段董先生手书:“板桥老人有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未出,偷开绣帐看云鬓句,予为改看云鬓三字为加鸳被,丞烛光微冷,何如?予自谓多事。”赠送给购董书者,算是对各方关注的致意!
(摘自《可爱的文化人》,岳麓书社2014年8月版,定价:6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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