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尔也有一条文化街，像北京的琉璃厂，它就是仁寺洞。古圆觉寺就在仁寺洞路口。
住在韩国一年，我游览仁寺洞共三次。第一次是跟韩国朋友许有权，主要是看古旧书。该买的书是有，但价格都太昂贵，我因为还要住一年，故不急于抢购。这里的书价，相当于琉璃厂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价格，那是卖文物，不是卖书。
仁寺洞的书店不多，十几家，店面不大，书堆得几乎没有人回身的余地。这里可以慢慢地看书，但觉无读书的条件，你也不好意思拿住一本书翻个没完，因为进出的人挤来挤去，怎么好意思抱着一本书挡道呢。这里的古旧书店多数只供人查找书，不是让你读的。书店人流量不大，进入的多是学者，问完就走，没有慢慢读慢慢聊的。相反，韩国的新书店却场地宽阔，学子“可以永日”，不啻为首尔之“公共图书馆”也。不论中国还是韩国，古旧书价与经济发展同步趋升。据《高丽亚那》介绍，首尔的传统市场上也卖书，地摊上摆着，一摞一摞，家谱居多。从照片看，大约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估计价格很低。中国的古旧书价，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攀升，现在已达到文物的价格了。书一旦到了这个价位，就该“束之高阁”。
第二次逛仁寺洞，主要看纸。那天正是中秋节，上午11点钟，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且尽是“老外”。韩国人都在家祭祖，没有时间上街的。进入纸店，真是琳琅满目。我们称作“宣纸”的写字作画的纸，自不必过目，但是薄薄厚厚的，不是用来书画的纸，就有几十种。薄的轻如蝉翼，染成粉红、淡蓝、黛色。那纸薄得能照见人，却又比中国的一种薄绵纸结实很多。这种纸是艺术品，我见他们做成信封样，再衬一个白色信封，否则薄得容易破碎。这种彩色纸到底做什么用我就不知道了，薄纸上有隐然花纹，雅致得让你舍不得用，难道就这样放置在那里，供人欣赏，就是它的价值吗？
那厚的呢？像糨糊做的纸衬，雪白的，厚厚的纸衬里，加上这片片红叶绿叶摆成的花。我仔细研究它，是在粗纤维纸上贴花，上边再覆一层纸膜呢，还是从纸浆中捞纸时置入其中呢，我没有弄明白。但是从纤维网织看，像是捞纸时置入的，但又像粘贴上去的。这种藏入纤维中的带花的纸，装在框中，或直接镶在壁上，就是艺术品了。
纸店里还特意卖印了字的整幅大纸。从纸张到印刷，都反映了高丽时代印刷技术的辉煌成就。那字虽然雕刻粗糙，却透出古朴之神气。在仁寺洞传统文化街上，这样的纸店远比书店开得多，开得红火。
第三次逛仁寺洞，是农历正月初八。在中国，这一天街上人很多，传统叫作“游八仙”，其实是各家忙完了族内的拜年活动，且天气转暖，该出门了。街市上的商店和小贩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商业活动。这一天，货郎们主要挣女人和小孩子们的钱，大家都买小玩意、小吃。
现代韩国春节只过三天，即除夕、初一和初二。初三全国上班。因此，初八这天，仁寺洞已无节日的气氛。或者说，仁寺洞节日气氛应该是冷冷清清，因为店主也要回家过年？我们到达仁寺洞，是下午两点十分。我们踏着街心公园播放独立宣言的沉重的男中音，进入仁寺洞文化街。天阴沉沉的，有些冷，街上的人不多。我们顺着右手店面向前走，各家店铺里里外外，摆着旧货新瓷，民族工艺，林林总总，一目了然。我因为逛过两次，大概了解，遂边走边看。此行六人：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洪城朋友杨美英女士和她的上小学的儿子东君，以及特地从首尔请到的南英美小姐。英美是东君的表姐，在大学读英语系，一年级学生。我的儿子和英美可以用英语对话，然后儿子用汉语告诉我，英美用韩语告诉她的舅母。东君跟着我的妻子学习汉语，会说三四十个字，他的任务是在首尔之外的地方做翻译。这孩子今年上五年级，书包里背着汉语读本，随时应付可能出现的问题。
我虽然在韩国工作了一年，因为把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韩国文献，故没有时间学习韩语。待我走到街的顶端，折回来，顺着另一头缓缓走过时，善良的英美急了，她告诉我儿子：“每一个店铺都可以进去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在做向导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把客人领到了自己以为颇有意义的地方，而客人却毫无反应地真个“逛”起来，莫非他对此处不感兴趣吗？
我让儿子告诉英美并转告杨女士，我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所看，重点不同。你看我一路走，只是随便浏览，可在我心里，却激起千层浪花。我停下来，指着一家橱窗的水墨画告诉她：“你看这幅画，艺术价值极高，那店里坐着的老板，就是作者。刚才我们进去看的那幅画，要价6万韩元（折合人民币450元），那么这幅最少也要卖60万韩币。那家店里的老板是代人卖画，这家店主卖的是自己的作品，这幅才是艺术。”
我看到仁寺洞街上有少数商店是艺术家自己开的店，卖自己画的画，卖自己做的瓷器。这一点和北京的琉璃厂不一样，仁寺洞更显出它的现代意识。聪明的英美明白了我的意思，特地领我们去看一家画廊，那是刚刚换了主人的画室。一进门，坐着一位近三十岁的女子，她看着一本书。我们进去，她略微抬头。画室先前来过，那时也是一位女子，只是年龄比她稍大。这里的画全是她的作品，我们浏览之后退出。我忽然感觉，她在我走过时，抬起头。我急忙回首，她已经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去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的确不懂画，不能给她说些什么，但应该向她点头，告别，以表示对艺术的敬意。这实在是我的过失，人活到老，就要学到老。
从这家画廊出来，走进一个小院，院子里是一座半边空旷的楼。这楼实在怪，连地下室是6层，踏上楼梯才发现，从第2层起，楼梯变成了回环的斜坡，把院子中心又托起一栋独立的楼来，以后的道路，是斜着，绕着这院子中间的楼转，转过180度，就到了后边的第3层。看完第3层，前路一直把你引向第4层，你要么从一个小楼梯下去，要么跟着斜坡，继续转，转到第5层。这也应该是艺术！
在寸土寸金的首尔仁寺洞，就是这样巧妙地从若干铺面向里边凹进去，转出两座五层大楼来。这里的铺面都很宽敞，而且高大明亮。大部分店有物无人，或有人却尚未开张。这里不卖旧货和赝品，全部都是高档工艺品，如上百万元一套的极薄的磁盘，不知价格的手工艺韩服等。我忽然想到，这里是首尔贵族沙龙。我在中心楼上，看到一家首饰店，坐着两三位六七十岁左右的贵妇人。店里摆设并不多，却没有一件重复的商品。似乎很平常的一条珍珠项链，大概也需几百万吧。我猜想，租用这座套楼的各家主人一定有规划，他们在用艺术和品牌打造新世界。
（摘自《韩国访学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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