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的丧失是最可怕的

    每个自己都在沦陷

    盗火者：您认为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余世存：当然是培养人，一个全面的人。就是我们小时候说的启蒙。    

    盗火者：那老师的责任是什么呢？

    余世存：当然是让孩子找到自信，学会理性地思考。    

    盗火者：教育体制改革应该从哪里做起？

    余世存：最终还是要靠教育工作者和社会上有良知的人一起来做。现在这种教育腐败，不仅是制度性的腐败，也是全社会性的。如果真的想打破这个铁板的话，就是谁意识到这一点，谁就从自身做起。社会学上有个三分之一定律。任何一件事，如果有大概三分之一的人在从事反对它的实践，那么这个规律就会被打破。但现在做这件事的远远没有三分之一，我们需要更多人来推动教育制度的改革。

    盗火者：我们采访了立人乡村图书馆。它这个概念是怎么形成的？    

    余世存：建立乡村图书馆，跟李英强对自己的人生设定有关系。一次，他们李家人在河南鹿邑开老子研讨会，邀请我过去。我跟英强几个人在路上聊天，我说我这么多年居无定所，没有自己的房子，书到处乱放，现在特别想把这些书拿回老家，或者搁在我们村里都可以。他说这个主意好，他也有这种想法。回到北京后，他又做了一些调查，最后就把我们几个人找来，成立了立人图书馆。

    盗火者：“立人”二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余世存：李英强受鲁迅的影响，说人生要志在立人，让自己立起来，也让别人立起来。他们的努力虽然是杯水车薪，但用英强自己的话说，救一个算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盗火者：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您怎么看？

    余世存：目前中国的生态环境和世态环境都遭到空前的败坏，农村已经快被推倒了，城里也没有老房子了，每个人的家乡确实都在沦陷。其实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停不下来，没有人阻挡得了这个进程。这是一个很痛心的事实。    

    我们很多人，一方面说自己爱国，一方面又把自己的护照都换成国外的，弄虚作假，撒谎成性，对自己不诚实，对社会也不诚实。所以，家乡的沦陷，不仅是一个制度问题，而且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麻烦的是，我们已丧失了改变的勇气，就像我们都不喜欢北京的空气和食品，但还是愿意苟活在这里，没有回家乡。这是一个很大的悖论，也是一个很大的讽刺。

    盗火者：那么，像李英强这样的知识分子到农村去，会起到实质作用吗？

    余世存：他毕竟有勇气踏出这一步，那些没有勇气的人，可能更愿意把自己的资源贡献给他。这也是李英强的立人图书馆这几年在年轻朋友和媒体圈中得到广泛支持的原因。

    盗火者：您小时候在乡村，有阅读吗？

    余世存：我们家家户户只有一套书，《毛选》四卷，上小学会识字了，《毛选》通读了好几遍。另外，每个村都有几个爱读书的人，他们会买一点，比如《说唐演义》、《岳飞传》等，我当时看的主要就是这些东西。

    盗火者：那现在乡村的孩子呢？

    余世存：现在获取信息的媒介发生了变化，而且这个变化是非常快的。很多80后，不仅读书人，就是那些打工的、当老板的，全都用电子产品来获取信息了。所以书在目前的乡村，也是很少见的。我回农村去我哥哥家，他家里就没几本书，都是孩子的课本、教辅那些东西。    

    盗火者：现在做乡村教育和晏阳初那会儿，有什么不同？

    余世存：非常不同，因为我们就是问题本身。晏阳初那会儿，中国的教育体制跟西方是贯通的，在晏阳初身上是没有障碍的。那个年代有一种混乱的自由，能施展他的理想，而我们当下的这些人都不行。教育是要身体力行的，自己的身心先要健全。然而，有的教育者，包括志愿者，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失意者、失败者，是心理不健康的人，在城市被排挤，只好去做一下志愿者，来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这种状态，怎么能给孩子以温暖和力量，做不到的。

    盗火者：中国教育人文素养的缺失，您怎么看？    

    余世存：人文素养缺失是非常严重的，过去师傅带徒弟，最重要的是教养。一个人跟着另外一个人，不是说他读什么书你就读什么书，而是你要学他如何潇洒应对，这是最重要的。老辈的读书人，你在他面前，会感觉如沐春风，内心宁静。上世纪80年代，很多人到梁漱溟家里去，一推开他的门，老先生坐在那个藤椅上，看着你，两眼放光，好像你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罩住了，有种肃然的感觉。

    孩子早早就丧失了天真感

    盗火者：学生对老师开的选修课有一种排斥心理，反正考试不考，为什么还要教我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余世存：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这些孩子没有意识到，他们做人的真实感或者自然感已经丧失了。邓康延有一次演讲，我在场，有个小姑娘举着话筒对在场的学者说：“你们放心，我们还是有希望的，我们知道考试的时候应该怎么考，我们会按照标准答案来回答，但是我们内心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这番话得到全场学者的掌声，我都不好意思反驳了。这种话怎么能被鼓励呢！一个孩子为自己那种两面性自鸣得意，你还把她看作是未来的希望，这怎么行呢？人的真诚没了啊！

    盗火者：是不是外界的压力，让孩子们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

    余世存：我们这代人，包括上一代人，在做人上面是成问题的，我们自己都没有找到立身处世的那种很踏实、很坚固的感觉。我们至今还在寻找，所以很难给孩子提供安全感。我们这代人的孩子，是没有家教的，家庭教育几乎是个空白，孩子从我们这里没有得到自然的情感交流，或者说一种天真的乐趣的分享。孩子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做人方面也不是那么真诚，甚至很虚伪。那么，他自己就会活得很惶恐，很飘忽不安，这就是天真感的丧失。我觉得生命本体意义上真诚的丧失是最可怕的。

    教育是这个浮躁时代的镇定剂

    盗火者：您觉得教育改革会从什么地方撬动？

    余世存：我觉得还是要民间的力量大规模地进来，中国人有个传统观念，就是成功或富裕了，会去办学，去做一点公益。这个东西虽然目前中国的企业家阶层做得比较少，但这条路是必然的。等他们大规模的资源进来，民办教育，还会有一次新的突破，甚至会良性运转起来。   

    盗火者：在正统教育之外寻找教育的力量，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余世存：现在的中国读书人跟传统读书人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举个简单的例子，原来的读书人，是通六艺的，六艺中有一个是武术，现在的读书人基本都不会了。朱熹说，他是半日读书，半日静坐。还有唐君毅，也是每天都要静坐的。顾炎武是个武学高手，林则徐是太极大师。我觉得从自身入手，对自己的身体，对周遭环境要有一种体认。但这个东西目前来讲，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很欠缺。这就导致中国人都被所谓的专家牵着鼻子走，都被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左右了。假如我们大家能够在教育之外，培养一种修身的生活方式的话，可能也算是一个镇定剂。不然的话，我们都那么浮躁，都在时代的漩涡里打转，这个社会很难沉淀得下来。

    （摘自《盗火者：中国教育革命静悄悄》，新星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定价：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