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打开藏书。对,书还没有上架,还没有带上与井然有序俱来的轻微的单调。我还不能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来回检阅,把书在朋友面前展示。请你们和我一起置身于成堆的卷帙中,它们已在黑暗中深藏了两年,如今方见天日。这样,你们也许能多少分享我的心情,理解这些书在一个真正的藏书者心中引起的感触。
对于一个收藏者,最大的诱惑就寓于拥有者的快感之中,将一件件藏品锁入一个魔圈,永久珍藏。每个回忆,每个念头,每种感觉都成为他的财富的基座、支架和锁钥。而一件藏品的全部细节:出版日期、地点、装帧手艺、先前的主人,则形成了一部神奇的百科全书,其精髓无不叙述着藏品的命运。
所有的书都有它们的命运。这句话原是对书的泛论。而藏书者对这句拉丁名言作了新解,对他来说,不仅书的本身,就连每本书的每一册都有其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册书的命运就是与收藏者和他的收藏的邂逅。一本旧书在一个真正的藏书者的手中又获新生,我想这样说并不算夸张。在藏书者身上与老者形象相呼应的正是这种孩童心态。孩子们自有无数种方法让事物获得新生,收藏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他们还会画画、剪纸、印花等等,就像他们用各种孩子气的办法来占有某种东西一样。
在觅书的各种办法中,最值得称道的一个看来是自己写作。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以幽默小说著称)的矮小可怜的老师华兹,他靠写书慢慢有了一屋藏书,凡是坊间书单上他感兴趣的题目他都自己写一本,因为他没钱买书。其实作家写书不是由于穷,而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买得起却不尽如人意的书。不过,一个真正的藏书家的眼光里看出的事情总是相当离奇的。在一般的求书法门中,最妥帖的要算是长借不还了。我们这儿设想的真正够格的借书人乃是个嗜书如命的收藏家,这倒并不在于他是否满怀热忱捍卫借来的财富,是否对常规世俗的提醒催促装聋作哑,而是在于他是否根本不去读这些书。如果我的经验可以权充证据,那么有时人们宁愿还掉一本书也不愿意去读它。你们可能不同意,不读书难道能算是藏书者的特点吗?你们会说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其实这一点也不新鲜。专家们可以证实我所说的情况久已有之。曾经有个庸人赞美了一番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书斋,最后问了一个常见的问题:"法朗士先生,这些书您都读过了罢?"回答是足以说明问题的:"还不到十分之一。我想您并不是每天都用您的塞夫勒瓷器的吧?"
多年之中,至少在收藏的头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我只有两三架书,每年不过增加数寸而已。这一段时间里我极为严格挑剔,不曾读过的书一概不收入藏书之中。要不是一次通货膨胀,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一间名副其实的书房。那时情况转眼之间大变,书成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或者说,书变得很难觅到,至少在瑞士看来是这样。在最后关头,我从瑞士寄出了我的第一份大宗订单,从书商那里抢购下当时还能买到的《蓝骑士》和巴霍芬的《塔纳奎尔传奇》这一类不可多得的好书。
好了,可能你会说,在踏勘过所有这些小道之后,我们最后总该走上觅书的大路了吧,也就是该说到购书的事了吧。这的确是一条通衢,但是并不平坦。藏书者的购求与在书店里的一般买卖实在是大相径庭。在书店里的是买教科书的学子,为妻子买礼物的世故人物,或是寻找火车上的消遣的生意人。而我所难忘的是旅途中作为一个过客的寻觅搜求。富贵有术,藏书人就本能而论也都是有术之人,经验教会了他们每进驻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们都要处处留心,一家最小的古玩店可能是一座堡垒,一家最偏僻的文具店会是一处要塞。在我的觅书的征途上,有多少城市就此被我识得各自的真面目。
所有最重要的书籍交易绝非都在店堂里进行。邮购目录起的作用更大。而且即使买家对目录上的书相当熟悉,到手的这一册总会带来惊讶;邮购也总是带点碰运气的性质,会有痛苦失望,也有意外收获。搜集图书绝不只是靠金钱或是专业知识。两者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建起一座书斋。书斋总是有点捉摸不透,各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想要透过书目找书,还要有眼光。日期、地名、版式、前主人、装订等等,这些细节并非干巴巴又互不相干的事实,而是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在透露着某种消息。从这种和谐的程度中,藏书者定可以判断与一部书是否投缘。
图书拍卖中收藏者则需要另有一功。阅读书目购书的人,书本身自会提供消息;如果书的来源可以确定,前一位收藏家的情况就会说明问题。而想参与竞价拍卖的人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避免在竞争中轻举妄动,他必须对拍卖品与竞争者加以同样的关注。常常会有人为了出风头而不是为了买得某本书而不停地抬价,最后弄得进退两难。话说回来,收藏者最为珍贵的回忆可能是他觅到了一本原先不敢奢望的书。他看到这本书在坊间备受冷落,便买下来还它以自由,就像《天方夜谭》中的王子解救一个美丽的女奴。当然,藏书者总是认为书的真正自由就是在他的书架上有个位置。
直到今天,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在我书房一排排的法文书中依然占有特殊地位,因为那是一次紧张的拍卖经历的纪念。那是1915年的卢曼拍卖会,由图书大鉴赏家兼著名书商埃米尔·赫希主办。我所说的那部书首见于1838年的巴黎交易所广场。拿起来看,上面有卢曼藏书的编号,还有第一位主人购买此书的商店标签,那是在八十年前,价格只有今日的八十分之一。标签上写着"弗拉诺文具店"。那真是个好年头,在文具店里还可以买到这样的豪华版书籍。这本书的图版是由一流的法国插图画家设计,一流的镌刻师雕刻。我这就告诉你我是如何得到这本书的。我曾在埃米尔·赫希处事先品鉴过拍卖品,过目的四五十本书中唯有这一本让我真正动心,非永久拥有不可。拍卖的日子到了,很巧,在这一册《驴皮记》之前安排的是一整套分册印在印度纸上的《驴皮记》插图。竞价者坐在一条长桌旁,我的斜对面是第一轮竞买中最引人注目的慕尼黑藏书家冯·西莫林子爵。他对那套插图很感兴趣,但是他遇上了对手。激烈的竞争中叫出了整场拍卖会的最高价,远远超过三千马克。看来没有人曾想到会有这样的高价,大家都兴奋不已。赫希则始终不动声色,也许为了节省时间,也许出于其他考虑,他趁众人都不注意,紧接着进行下一项拍卖。底价报出了,我的心怦怦跳着,叫了一个高出一筹的数目,我明白我是无论如何争不过那些收藏大家的。拍卖人照例喊道:"还有出价的没有?"没有多少人注意。三声小槌敲过,每下槌声之间像是隔着漫长的等待。然后,他就加上拍卖方的索价,结束了这宗生意。那笔数目对我这样的学生来说还是相当可观的。至于第二天在当铺的一幕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谈的是另一件事,可以算是拍卖的消极面罢。
那是在去年的柏林拍卖会上,拍卖品的质量和题材参差不齐,只有几部玄学与自然哲学的善本还值得注意。我对其中数本报了价,但是我发现前排的一位先生每次都像在等我报价以后专门与我较量,明显想要盖过我的所有报价。几次下来,我不再奢望能得到我看中的那本书了。那是《一位青年物理学家的遗作残篇》的罕本,由约翰·威廉·里特在1810年于海德堡印行的两卷本。这本书没有重印过,但我一向认为它的前言是德国浪漫主义个性化散文最重要的代表作。作者兼编者在文中假托为一位无名氏亡友(其实即他本人)作悼词,回顾了他一生的经历。轮到这本书拍卖时,我灵机一动:很简单,既然我竞价的结果总是让另一个人得手,我何不按兵不动呢。我沉住气,不动声色。结果不出所料:无人感兴趣,无人竞价,书便搁到一边去了。我很明智地等了几天,当我一星期后再去那儿时,在旧书部找到了那本书,因为乏人问津,我在买书时还享受了优惠。
一旦你来到书箱堆成的小山,发掘出书本,让它们重见天日--或是夜光--会有什么样的回忆源源而至啊。整理藏书之乐因其一发不可止而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从中午开始,理到最后一批书箱时已是午夜。此刻我手中的两本封皮已褪色的书,严格说起来,并不该入书橱:这是我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她小时候的贴画本。这也是我收藏儿童读物的起因,虽则贴画本已不再入橱,那批收藏还在不断扩大。现有的藏书室里都有一批似书非书的藏品,比如贴画本或者家庭相册,签名簿或是夹着小册子或布道传单的纸夹;有人被传单和广告册吸引,也有人喜欢善本的手写抄件或打字稿;当然,期刊杂志更是藏书室的一景。还是回头来看看那些画本相册吧,实际上,继承是取得收藏的最佳途径。一个藏书者对藏品的态度就是源自物主对于私产的责任感,在最高意义上也就是一个继承人的态度。而一批收藏的最显著的特征也就体现在其可继承性上。我完全明白像我这样谈论藏书的心理学,只会让各位坚信这种狂热早就过时了,只会加深各位对藏书者这一类人的不信任感。我一点也不想来动摇你们的看法。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藏书一旦离开了私人藏家也就失去了意义。即使公共藏书会更受社会欢迎,在学术上也更为有益,但藏书只有在私人那里才真正物得其所。我不清楚我在这里所谈论又多少作为正式代表之一的藏书人是否已经日暮途穷。不过,正如黑格尔所说,米涅瓦的猫头鹰总是在黄昏时起飞;唯有在将近绝迹的时候,藏书者才会得到理解。
现在,我已理到最后半个书箱,时间已过了半夜。各种其他的念头纷至沓来--不,不是念头,而是意象与回忆。回忆各座我曾经收获良多的城市:里加、那不勒斯、慕尼黑、但泽、莫斯科、佛洛伦萨、巴塞尔、巴黎;慕尼黑的罗森塔尔饭店的豪华住房,汉斯·劳尔晚年曾经住过的但泽的斯多科特,柏林北部居森古特的发霉的书窖;回忆曾安置过这批书的房间,我学生时代在慕尼黑的斗室,我在波恩的房间,布里恩兹湖上的孤寂的小岛,最后还有我孩提时的房间,我身边堆满的数千卷帙中有四五本是从那里来的。哦,藏书者的一大乐事,散佚人的一大福祉。躲在施皮茨韦格的"书虫"面具后,无声无息,无誉无毁,没有人会比他更有富足感了;因为附体的神灵或是精怪,会让藏书者--当然我是指真正的藏书者--与书保持着最为亲密的拥有关系。不是说书因他而活,而是他活在书中。就这样,我在诸位面前用书建起了一座藏书者的居所,现在这个藏书者就要进屋去了, 那是最适宜不过的了。
(摘自《开箱整理我的藏书:本雅明读书随笔》,金城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定价: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