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相思"
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土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导师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受。
有一次--时间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岁暮吧--在谈诗中间,她忽然问我:"你写过情诗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写了一首,题目叫作'相思'":
避开相思,
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冷月相窥,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12月12日夜,1925
我还把汉字"相思"两字写给她看,因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她笑了,说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就写不出来了"!
她只笑着,却没有追问我写这首诗的背景。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的来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着恋爱!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地上都写着"相思"两字!结果,我在图书馆里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但除了对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
"相思"两字在中国,尤其在诗词里是常见的字眼。唐诗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唐代的李商隐无可奈何地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清代的梁任公先生却执拗地说"不因无益废相思"。此外,还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相思诗句。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段笑话: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学,教一年级国文课。这班里多是教务处特地编到我班里来的福建、广东的男女学生,为了教好他们的普通话,为了要他们学会"咬"准字音,我有时还特意找些"绕口令",让他们学着念。有一次就挑了半阕词,记得是咏什么鸟的:
金埒远,玉塘稀,
天空海阔几时归?
相离只晓相思死,
那识相思未死时!
这"相思死"和"未死时"几个字,十分拗口,那些学生们绕不过口来,只听见满堂的"嘶,嘶,嘶"和一片笑声!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悄悄地笑问我:"听说你在班里尽教学生一些香艳的诗曲,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个人了?"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学生念的那两句有关"相 思"的词句。我一边辩解着,却也不禁脸红起来。
非完全则宁无
易卜生的剧诗《柏拉图》里,有一句极其精彩的话,也是他的意志哲学,就是"非完全则宁无"。
这"宁"字真用得有意思呵!表示出去取之间,有无限的徘徊,无限的思索。然而又至终抛弃一切,牺牲一切,来趋就"完全"等候"完全"。只有"完全"是好的,是美满的。世人都知道有个"完全",都知道希望"完全"。
固然是既知道有"完全",便应当希望"完全"。但有时理想离事实太远,前途没有把握,对方隐在云雾渺茫之中。无目的地奋斗,结果只是徒乱人意、劳而无功的。何如斩铁截钉的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非完全则宁无",这语气是如何的严冷呢?然而可以激起青年人的决心,唤起青年人的觉悟。"不进行则已,既进行了,就不是无目的地奋斗。"又好似温柔的音乐。
是严冷,是温柔,又是如何的使人感慨呵!天下万事,都是完全的好;要不完全,不如无有。
不得已我再说一说"非完全则宁无"。
使我思潮滞住之点,只是"完全"两个字的标准和界说;但是若再进一步,这"无"字也须有它的标准和界说。怎样才算是"有",怎样才算是"无";"掉头不顾,远走高飞"是否已尽了"无"的能事。
"完全"不要从第一越到第九十九,从今日越到万古千秋,只要一步一步进。因为今日有今日的"完全",明日有明日的"完全";若要看到世界的尽头,世界上就真无所谓"完全"了。
现在的界说是:我今日所以为"完全"的就是"完全"。未来的"完全",且不必管他。
若是连今日的"完全"也求不到时,那时又何妨斩铁截钉地说一句"非完全则宁无"?
"是非"
我们评论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提到"是"或"非"这两个字,谈惯了觉得很自然--然而我自己心中有时却觉得不自然,有时却起了疑问,有时这两个字竟在我意念中反复到千万遍。
我所以为"是"的,是否就是"是"?我所以为"非"的,是否就是"非"?不但在个人方面,没有绝对的"是非",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是非"。
在我以为"是"的,在他又以为"非";这时代里以为"是"的,在那时代里又以为"非";在这环境里以为"是"的,在那环境里又以为"非";在这社会里以为"是"的,在那社会里又以为"非";是非既没有标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于是起了世上种种的误会,辩难,攻击。
是抛弃了我的"是",去就他的"非"呢?还是叫他抛弃他的"是",来就我的"非"呢?去就之间,又生了新的"是非"的问题。
"是非"是以"良心"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良心"以"天理"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天理"?又生了一个新的"是非"的问题,只添给我们些犹疑,忧郁,苦恼。
我竭力地要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只生了无数的新的"是非"问题--我再勉强地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众人以为"是"的,就是"是",众人以为"非"的,就是"非",但是"是非"问题就如此这般地解决了么?"我"呢,"我"到哪里去了?有了众人,难道就可以没了"我"?
这问题如水过般,只是圆的运动,找不出一个源头来--思索到极处,只有两句词家的话,聊以解脱自己:"......人生了事成痴,世上总无真是非......"
但此是解决"是非"的方法么?我还是烦闷。
安于烦闷的,终久是烦闷,不肯安于烦闷的,便要升天入地地想法子来解决它。
年轻人呵!我们要解决古往今来,开天辟地,人所不能解决,未曾解决的问题。
求真理--求绝对的真理。
(摘自《只求凡人的幸福》,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11月版,定价: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