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梨洲那样的知识者,工作无法只以挣钱为目的。假如有这样两件事供他选择,一件让他觉着主要只是养家糊口,一件则在有所收入的同时更有益于开展个人的思想、知识与学术的探索,他无疑会中意后者的。我们猜想,在语溪吕家私塾教书与在绍兴证人书院作高层次讲学之间,便是如此;而围绕自己形成一个专门的个人讲台的甬上证人书院,去指导二十几个高级人才,更不言而喻,这区别就好像从教小学生变成带研究生,他思想的施展、学问的投放和精神空间的扩展,与之前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这批学生,质地优异。前面讲万氏子弟有几个后是经史大家,余如陈锡嘏、仇兆鳌、郑梁、陈夔献、范光阳等,都非等闲。他们投在梨洲门下前,读书已有相当深度,起点很高。他们向梨洲求的以及梨洲传授给他们的,自然是高一等或更专门的学问。像郑梁那样,拜见梨洲后,尽弃所学,将日后所作统称《见黄稿》,就反映出师生间教与学处在一个怎样的层次。
具体讲,梨洲带这批“研究生”,以什么为教学内容?主要是乃师刘宗周的思想体系。学生们认他为师,集体追随他,也是冲这个而来。宁波讲学地沿用“证人书院”名称,亦寓继承、发扬刘子之学,将它从越中推广到甬上的宗旨。对此,范光阳的表述可谓清晰:
蕺山刘忠正公之学,自吾师姚江黄梨洲先生始传于甬上。其时郡中同志之士十余人, 皆起而宗之,以为学不讲不明,于是有证人之会。
不妨说,甬上证人书院其实便是一个由梨洲掌教鞭的刘宗周之学高级研修班。
而这恰是梨洲满心希望做的事情。
自父亲就逮时将自己托给刘宗周,一直到老师殉国为止,梨洲在外虽有“蕺山三大弟子”的名头,但他知道其实不配,老老实实承认“聊备蕺山门人之一数耳”。他很好读,读过的书算是不少,然而一则偏在史籍方面,二则缺乏系统性。刘子之学,主要成就在哲学及伦理方面,注重知识本源,精于理路审辨。这一直是梨洲学问的弱处。崇祯七年(1634),他陪刘宗周去嘉禾,途中老师正读高攀龙所著《高子遗书》为馈,“每至禅门路径,指以示弟”,一遇哪些说法、概念非儒家固有,而由佛学混入,就指给梨洲看,而“弟是时茫然”。这须以对儒、释两家经典烂熟于心为前提,而梨洲当时还不具备这样的知识储备。由于这样,他很难真正进入老师思想体系,领其堂奥。
对他造成妨碍的,一是应举,二是交游,三是年龄。梨洲青年时代不少好光阴,耗于应举。同时,在杭州、南京、吴中以及皖南,遍结名士,“无日不相征逐”,难以静心敛志于学。这也是明代士林的基本风气。梁启超曾说:“明朝人不喜读书,已成习惯。”这一是八股所害,二因慕尚清谈(道德空言)。“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学术界本身,本来就像贫血症的人,衰弱得可怜。”这种不读少学的固陋,梨洲就曾亲见不少,在文章中举过例子。而慕好空言的典型情形,大抵如明亡后批判者所形容的那样:“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实则梨洲自己原也未能逃脱于此风气之外,一面为应举虚掷不少光阴,一面被交际征逐弄得浮在表面,虽然我们说秦淮河畔风流有着精神解放的意味,但学问上的轻浅也是其中不必讳言的弊端。及南京失陷,梨洲又投身抗清事业,仍是东奔西走。总之,前后加起来得有三十年,梨洲实在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思专心于学问。抛开客观原因,从梨洲自身找找主观原因,我们觉得年龄大概是个决定性因素。年龄之所以每每影响或左右了人的胸襟、识见和器局,是因为它代表阅历和人生经验,许多年轻时见不到、理解不了的东西,经过一定岁月的洗濯,却慢慢地接近了。生活实践确实是一部大书,或一位无言而又极为善诱的老师,它会把沉郁的道理不动声色启发给你,对于有领悟力或善于反思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梨洲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天性相当通透、自由,这意味着他不会循规蹈矩、为读书而读书,相反,一度或对某种读书(比如“死读书”)还有所排斥或抵触,童年时把学业丢在一边,偷读演义,反映着他这种性格。但他其实又是真正的读书种子,一旦读书的意义与热望从内心点燃,成为思考的需要与自觉,他的创造力就喷薄而出,远远超过许多似乎从来都是埋头苦读的人。
对梨洲来说,抗清失败不仅是一生思想转折点,也是学问上的转折点。全祖望说:“海氛澌灭,公无复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门,于是始毕力于著述。”邵廷采则说:“遂奉太夫人避居山中,大启蕺山书,深研默究。”尘埃渐落,梨洲于痛苦和迷惘中,有生以来真正感觉到了研读的渴望,过去从未认真碰过的老师的书,都被找出来,从头学起。为何如此?他自己有个总结:
受业蕺山时,颇喜为气节斩斩一流,又不免牵缠科举之习,所得尚浅。患难之余,始多深造,于是胸中窒碍为之尽释,而追恨为过时之学。
“患难之余,始多深造”,这句是关键。他还有一段话:“天移地转,僵饿深山,尽发藏书而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碍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负为不可赎也。”过去,为了举业,为求出身和功名,他被动地读,但全无感觉,更不必说开窍,乃至隐隐为之生厌、有意待以“孤负”的态度。如今,经过了颠沛流离、苦海浮槎,读书一下子闪现全新的意义,焕发夺目的光泽,是如此充盈、丰满、厚实。
归根到底,在于丧乱之后的读,终于发现了自己、走向了自己。他这种人,注定不能在名缰利锁的驱赶之下读书和为学,不少读书人属于此类,但真正的思想者都不是。对梨洲,那反而是一种毁坏,一旦与人展开试卷优劣较量,他会一无是处,会把他自身种种优长——独立的思考与发现、深刻的忧患、巨大的心灵、求知解惑的饥渴与能力等等,全都丢在一边,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从头看过,“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初、继、终,这三部曲在梨洲竟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他非得有那样的初,那样的继,才有那样的终。有的人,无须什么初和继,三脚两步,一下就厕于儒林;更有“连中三元”的极品,接连解元、会元、状元,一马平川、略无停顿。这是另一种“儒林”,梨洲所能“厕”的,不是这一种。所以他得等到四十岁后,历了许多磨难、看了许多沧桑,才开窍,才找到读书和为学的感觉。就此言,那个“天崩地解”“天移地转”的时代,于他既为不幸,又是一大幸运。如非这现实的激发、刺痛和历练,他也许还觉悟不过来,也许还握不住自己的本质。现在,他无疑牢牢抓在手里,而所有的苦难、愀然和悲闷,都化为一笔巨资,助他一跃登上时代思想之巅。
邵廷采说,梨洲“大启蕺山书,深研默究”后,得一结论:
世知蕺山忠清节义而已,未知其学也,其学则集有宋以后诸儒大成,圣人复起,莫之易也。
一般只把老师作为道德楷模,连同他思想也被道德化了,然而那是表皮;老师的书是对人生和世界的研究,表述并提供了深刻认识和思想的方法,是宋以来儒家哲学的总结。正因意识到刘宗周学说有丰富的思想价值,梨洲幡然醒悟,像发现了闪闪发光的金子。这种发现,不仅来自刘子学说本身,更有时代现实际遇的作用。梨洲未经“患难”,并不能察,而现在怀着苦闷、苍茫、痛怅、没有出路的心情,却才读到和读懂。在这“天崩地解”的时刻,老师之学好像一剂解药,可救世上精神苦无支撑之人。他自己已经从中找到了支点,而觉着必有更多与己同感的人也能受益。这是他忘忧钻研蕺山思想体系,想要传播它、向人们讲授它的原因。
应该说,梨洲的认识是痛定思痛的结果。明之未亡,他同一班青年才俊寄希望政治的改革,并致力于此;明既亡,他在不甘中,效螳臂之奋,去尽最后一点抵抗的余力;明终于亡定,他曾万般苦痛却终不沉沦于此,“独坐雪交亭”穷思冥想,要为亡国从历史及精神上找出说法、提取教训,待望民族的复生。他的这番精神轨迹,也非常投合当时一切有责任、有担当、有批判的爱国知识分子的心路,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在自己的时代脱颖而出,成为思想宗师。
甬上青年学子苦闷中听到万氏兄弟对梨洲思想的宣扬,便有找到出路之感,联袂投在他的门下。邵廷采曾将他对刘宗周思想的烛照,归纳为四个方面,“要其指归之精微者有四”。这四个方面,牵涉宋明理学许多专门内容,不易普通读者了解。从通俗的角度,我们推荐全祖望下面的概括:
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子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又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堕讲学之流弊。
力倡为学(求知,思想)恪守三义:一、戒空谈;二、多读书;三、证于心。明代亡国,有说亡于空谈,单这么讲或有些以偏赅全,但士大夫满口道德虚言、遇事无真才实学,确为长久的痼疾,国家虽非直接亡于此,可高谈阔论怎样一点点把国家拖垮,从趋势来讲一目了然。而刨根问底,空谈成风或标语口号、豪言壮语大行其道,根源实在于不读书,国家以空头文章(八股)取士,彻底毁掉了士林,无知者无畏,不读书者少学无知,少学无知故敢夸夸其谈且不以为耻,前面我们也曾讲过梨洲亲眼见过的几个这类极品,所以他痛陈必须重视读书。多读书、肯读书,不单单是多几本、少几本的问题,而在于培育一种“尊重知识”的态度。如能尊重知识,进而则能尊重事实,养成知轻重明深浅、谨言慎行、言必有据、言必讲理的理性客观风气。最后,多读之外,还要有“证于心”的觉悟和意识;“证于心”,“知”才不是死学问,才能够从“知”变为“识”。“证于心”的实质,是一个“诚”字;所谓心,并非随心所欲之心,而是不矫不伪、清澈澄明、与物无违之心,刘子目为主客观统一体:“心无体,以意为体;意无体,以知为体;知无体,以物为体。”心能如此,可致“诚意”,“诚意”并非人格层面上的真诚、守信,是客观与主观、主观与客观双向圆融通畅,让认识真正透明,扫除矫、伪和各种窒碍,如事物本来那样认识事物。
虽然梨洲的批判和总结,得之明代,并针对当时现实,但我们身在其他时代,却同样可以深有同感。
(摘自《天崩地解:黄宗羲传》,作家出版社2014年7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