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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9月01日 星期一

    在京都买浮世绘

    苏枕书 《 书摘 》( 2014年09月01日)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的庶民绘画,题材极广,有演剧、古典文学、和歌、风俗、奇谈、肖像、静物、风景、宗教等等。“浮世绘”一词历史并不太久,大约起于菱川师宣开创新画风的天和年间。“浮世”一词,本有诸行无常之意。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室町时代的歌谣集《闲吟集》中有一句:“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浮世乃风波一叶哉。”而江户时代的“浮世”,更重“当世”的享乐、娱乐之意。庶民文化繁盛的时期,咏歌,饮酒,享用雪月风花,这就是“浮世绘”产生的背景。

        提起浮世绘,首先想到的是多色印刷的木版画。其实此外还有浮世绘师亲笔创作的画卷,叫做“肉笔浮世绘”,价格自然比普通版画贵许多。版画浮世绘别名“江户版画”,但浮世绘师最早却活跃在京都。德川幕府虽将经济、文化中心移往江户,而京都毫无疑问仍是文化渊薮。据说京都人更喜欢独一无二的肉笔浮世绘,江户人则更喜欢价格亲民的版画浮世绘。江户时代中后期,一张普通版画仅八文钱,一册黄表纸印刷的绘本止九文。如果画师名气大,价格则远不止此,如明和年间(1764-1772)铃木春信一幅中等大小(28cm ×22cm)的版画要一百六十文。幕府还专门出台法令规范浮世绘的定价,一枚不得超过十六文。但其时歌川国芳的版画还是有一枚二十四文的价格,足可见浮世绘何等受欢迎。

        不过现在的版画浮世绘已非庶民阶层的娱乐消遣,而是一种文化收藏。京都有不少专营浮世绘的书画店,但价格差距很大。因浮世绘有原版、复制品、新品、现代创作之分。关东大地震与二战之后,损失的文化财产不在少数。幸存的原版浮世绘大多收入国内外博物馆,散佚民间者固相当昂贵。明治以来,人们利用尚存的版木复制浮世绘,其中手工复制者价格不逊原作,机器复印者较为粗糙,价值不大。新品当中,要数竹久梦二的作品最昂贵。他创作丰富,是大正浪漫的代表。现代创作更多是看买家个人的鉴赏力与趣味,其实价格也都不低。

        京都知恩院前有一条“新门前通”,离三条大桥不远,邻近衹园花街,建筑古雅,街区幽静。自江户时代起,版画店、浮世绘店、古董店即云集于此,有“古美术町”之谓。创业于1978年的绘草子就是一家,店堂明净,灯光柔丽。店内有江户、明治时期的原版浮世绘,也有大正、昭和与当今的现代版画,品质俱佳,标价都很高。就是新版画也动辄过千上万,没有一定财力,根本无法光顾。京都有句老话,叫“不想买,莫乱逛”。因此我只陪朋友去过几次绘草子,自己是不大敢去的。然而漫步新门前通,看两边老铺林立,窥得窗内静置的古老器物、绘画、书法,风情濡染,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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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步至寺町通,又将邂逅不少美术书店。很值得一提的是芸草堂,若对版画感兴趣,切不可错过。这是日本现在唯一一家制作手工木版印刷和装本的出版社,创立于明治二十四年(1891)。初代主人山田直三郎与京都的文人画家富冈铁斋交游颇厚,铁斋赠书“芸草乃香草”,遂得此佳名。创业以来,店内收藏了大量版木,除浮世绘外,还有竹内栖凤、神坂雪佳、伊藤若冲、葛饰北斋、上村松篁等诸多日本画坛名家之作,共计十万余件之多。制作传统木版画,需绘师、雕刻师、印刷师的共同协作。芸草堂版画用纸为越前人间国宝职人所制,师傅们也均为业界知名职人。他们曾参考江户东京博物馆的初版原画,复原与当时同样的刻绘用具,历时六年复制歌川广重名作《江户百景》,对比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1859年版《江户百景》,色泽鲜丽,画质极佳。无怪芸草堂自矜“我们的版画并非普通复制品,每一件都是作品”。这样一张《江户百景》售价约合人民币六七百元,也颇合适。

        芸草堂有一批植物版画,共百余种,我非常喜欢。作者大菅祐一、河原崎奖堂、葛原辉均为今人,绘四季植物,如山茶、白玉兰、兰花、水仙、虞美人、菖蒲、牡丹、紫阳花、荷花、菊花、梅花,笔致细腻,设色温雅,惹人爱怜。如此一张价同复刻《江户百景》,亦有同题明信片,京都各家书画香具用品店都有售卖。

        从芸草堂出来,路过市政府,来到扰攘的河原町通,有一家赤尾照文堂。林文月《京都一年》中有一篇《京都的古书铺》写到这家:“赤尾照文堂店内更有冷气设备,可算是古书铺中最豪华的了……书都整理有序,分门别类,极便于购书者寻找。内中不乏巨著,如《大日本史》等成套的精装书籍,或某些作家的全集等,都用绳子捆好,堆积如山。这些书的价格与原价相仿,有些绝版的书则往往超出原价好几倍。如果你是生客,他们所要求的书价是毫无商量余地的;但如果你是一个老京都人,或是有名的学人,那么他们经常是和颜悦色的,而且价格也比较公道得多;有时候,甚至一个外国人,如果持有知名学者的介绍信或名片,也可以得到一折至二折的优待。”这家店创业于1935年,现任主人是一对温和的夫妇。店铺原有两层,一楼多为艺术类书籍,二楼多为版画。近年日本实体书店经营状况整体不乐观,不论新旧书店,每年都有若干家难以为继,倒闭关张。赤尾照文堂如今已不大收旧书,一楼店面改作传统工艺品小店。楼梯有一半堆满书籍,逼仄地通往二楼。所幸上下楼风格并无冲突,楼下琳琅可爱的和风物品吸引不少游客,很多人逛完一楼很自然就拾级而上,不仔细看还以为上下一家。在寸土寸金的三条河原町,一家旧书店能守住方寸之地,已属不易。店内有明治、大正、昭和初期的各色木版印刷书籍,其中主要是西阵、室町的染色图案,为京都的特色画册。西阵、室町乃京都织染名所,历代职人积累大量纹样、配色图案,守护、淬炼着独特的民族审美。将之出版成册,可作手艺人的参考书,也可为案头清玩。京都友禅染、西阵织保留了大量传统纹样,有极强的民族特色,所谓和风是也,恐怕也与这些代代相传的图案不无关系。

        平常到三、四条逛街,一定会去赤尾照文堂转转。复刻的版画价格都很公道,偶尔也会买一张。最喜欢的是各色植物绘,大部分都是芸草堂出版,品相上佳。植物图谱自江户时代就很流行,是日本博物学兴盛的一大标志。如千种扫云的《洋花草谱》、谷上广南的《象形花卉帖》、加贺久太郎的《芍药画谱》等,形态准确,色彩丰富,很可收藏。

        接着回到寺町通,继续往南走一段,闹市中有一家灯光温柔的大书堂,玻璃橱窗内摆放着大量精美的浮世绘、画卷、版画书,配若干素纸方灯,极是悦目。大书堂始建于1925年,现任店主是一对兄弟,哥哥中村俊一,弟弟中村正二。兄弟二人生得很像,留着修剪精心的胡须,颇具名士风度。书店两层,一楼当门挂着“古书籍、浮世绘、美术书高价买入”的招牌,一楼由哥哥照管,多版画书、小幅浮世绘、浮世绘底稿。沿着弯绕的楼梯上去,墙上次第挂着大幅肉笔浮世绘与原版浮世绘,皆为名家手笔,价格不菲。远者如歌川国贞、歌川国芳、葛饰北斋、月冈芳年、扬州周延、河锅晓斋,近者如水野年方、镝木清方、伊东深水、小村雪岱、竹久梦二等,美不胜收。弟弟常在二楼,此处全为单页版画,有的放在架上,有的贮在匣内,价值高的装在画框内挂在墙上,摆放甚为得当。虽然版画浮世绘的价格比肉笔浮世绘、文人画都便宜,但购买仍需一定鉴赏力。观察纸质、墨线、彩色,辨认落款、印章,皆为不可缺的功课。当然,浮世绘书店的生意自来都有大半面向外国人。大书堂的店主就说,创业以来,店里顾客七成以上都是外国人,尤以欧美人居多。江户后期浮世绘传到西洋,其构图、设色、题材引起很大反响,印象派许多画家都或多或少受到浮世绘的冲击。西方人对浮世绘的兴趣反过来也影响了日人对浮世绘的重新认识。过去浮世绘是庶民趣味,如今则愈发强调其艺术性,这也很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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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罢寺町通,还有一家美术旧书店不可忘记,那就是平安神宫、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附近的山崎书店。店主山崎纯夫是福井人,从小喜爱阅读。小学时在学校图书馆打工,从那时起,自己就有了藏书的想法,大学毕业后到东京,欲从事出版业。但终因不喜欢公司的环境,连就职活动都未参与。他在东京的旧书店打工,学习图书分类、上门收购旧书等等琐碎的细节。在此过程中渐渐对西洋画感兴趣,自学了一段时间。定居京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决定,因为不喜欢东京和大阪这样的城市,人太多,节奏快。最早什么书都卖,后来慢慢只专注于美术书。他认为“这样不分心,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会更愉快”。

        我很喜欢去店里坐坐,也喜欢和山崎先生聊天。某日谈起往事,他坐在书店二楼的书堆里,梅雨期难得的阳光照进露台前垂下的竹帘。外面是寂静的小巷,不远处是平安神宫和美术馆。阳台上挂着蒜头、玉米。山崎先生给我看他日常的画册,黑面速写本,装满一只小书架,按植物、虫类、鸟类等详细分类。他随手抽出植物中的一册,画的是一株牵牛花的成长。从播种到发芽、长叶、开花、凋萎、留种。鸟类中的一册,画与一只小麻雀的邂逅。某日捡到它,喂养、照顾、培养感情。某个大风的日子,它悄悄死去了。最后将它捧在掌心里,它小小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画得最多的是虫子。蛹化的蝴蝶,采蜜的蜂,蔷薇叶片聚集的蚜虫,细小的蚊蚋。线条简洁精准,笔触温柔。他说,自己爱植物,爱动物,爱昆虫。然而最喜欢的还是虫子。因此他画花,更主要的还是为画花上的虫子。花很美,看到的人都会赞叹。而看到虫子时,都会“啊!”一下,很吃惊。他就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乐于观察它们,探寻其间的微观世界。他给我看收藏的蜂巢与各种昆虫标本。“真美!你看这蜂巢,如此精密完美的结构,蜂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比它们远远不如。”“你看这虫子的翅膀,真可爱,微微的绿,像纱,多脆弱啊。打开的时候,风怎么吹不破呢?与自然共舞,令我着迷。”

        书店装修得很别致。门口有小立灯和写着店名的小木牌。玄关内摆着许多版画,桌上常置小瓶花。冬天来时看到的是山茶或白梅,春夏更随意。客人需在玄关口换鞋,掀开薄薄的垂帘进门,道一声“您好”。店主会温声答应,气氛融洽,随时都可坐下聊天的感觉。最外面一间是店主日常办公的地方,他还有一位姓中的助手,腼腆温和的年轻人,跟店主料理了五六年生意,说是“非常喜欢旧书店,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做别的工作”。工作间往里走是两间书房,靠墙处都立着高高的书架,当中亦有一排。店内书籍全与美术有关,书架各处装饰着画框,有竹内栖凤、镝木清方等名家遗作,也有舶来品。天花板上也有各种精美的植物绘。后窗外是一片树林。书架间有三两个木墩儿,读者可以爬高儿取书,或坐下来翻书,在里头消磨多久都没关系。

        有一回晚上来店里,买了青木正儿文集中的第七卷。正要离开,忽见架上很厚一册《源氏物语千年展》,定价自然很贵,我很想翻看,但并不想买。店主笑道,你慢慢看,这么沉的书,买回去也不方便,不如在店里翻完。又说,想拍照片的话也可以。我很感动,真的就在店里一页一页读毕。

        京都人对美术有普遍的鉴赏力。一则是平安京古来的风雅,文人画工聚集,根基深厚。随便哪家都有些压箱底的旧藏,世世代代在日常生活中即与艺术品耳濡目染,自然有独特的审美能力。二则维新以来京都新建了不少美术馆、博物馆,馆藏丰富,且时常举办各种展览会。东京虽为都会,于此方面也难与京都比肩。这也是山崎先生选择在京都开美术书店的一大理由。他说,这是“不读书的时代”,书店生意难做。而在京都,仍不愁没有知己,总有美术专业的师生和民间爱好者登门访书。

        山崎先生是性情中人,因不喜欢不必要的人际交往,故从未有过正式工作。年轻时有过一段卖画为生的日子。画一幅要费好几个月工夫,也卖不出什么好价格,非常贫穷。然而为了这种自由,甘之如饴。他曾加入京都古书研究会,但不过几年又退出。他说,很多时候人们从同一点出发,而有人会勉强自己做一些事,有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而有人一开始就别扭,坚持初心。有了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时间一长,必然越走越远。他笑,自己就是那个别扭的人,很任性,只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我跟孩子也这么说,不喜欢的事情,一定要明确说不喜欢。任性比勉强好。”

        他爱散步鸭川,爱看京都的山,爱观察虫子,爱图书装帧和版画,并亲手实践。他说,做一本书,想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读者,其实是成本很高的事。因为这种知己般珍贵的共鸣已超出阅读本身。而自己还是愿意存一种侥幸,希望可以遇到这样的知己。“事实上,一直都有。”他笑着给我看最近新做的一册版画集,“这本书的纸张,放三百年不会有问题。我今天做它,如果三百年后的人能看到,我的心意也就传递了三百年。”

        说着,又给我看明治四十一年(1908)审美书院出版的全六卷正仓院宝物图录《东瀛珠光》,是极为精巧的珂罗版与多色木板印刷,是迄今为止正仓院出版的宝物图录中最精美的一种,堪称佳品。虽历百余年光阴,色泽丝毫未损,确如珠光璀璨。“今天的我们看到此书,会惊叹、感动,那么百余年前的创作者的心意,我们已经领会到了。我也想做这样的图书。”

        他虽不参与旧书店的圈子,但与同行们私交都很不错。曾在朋友书店那里看到青木正儿的许多遗作,有一幅山水,他觉得很喜欢,就请店主土江先生让给他。我一听,忙道素喜青木先生的文章与人品,不知能否观看此画,彼欣然应允。所绘山石流水,笔致悠闲,题曰“屋上青山下流水,弹琴读书聊自娱”,署名钤印均为“迷阳”。    

        他对中国的美术也非常喜欢,店内收了台北故宫的不少图册。自言最爱石涛的画儿。提起此话,又笑叹不懂中文,是很大的障碍。    

        京都许多旧书店都世代相传,藏书家亦多希望一生心血可平安无虞。我曾问过山崎先生可有此意,他连连摇头,说自己绝不会绑架儿女的意志,限定他们的人生:“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以后自己死了,就一把火将书都烧了,免得它们寂寞飘零。现在当然不这么想啦,不过从不指望谁能帮我守住。将来老得不能动之前,把自认值得传世的书托给几位可靠的人,其他或散或佚,毫无牵挂,最是干净痛快。”

        语罢自笑,鬓角微霜在斜阳中。南窗夕光潋滟,清风满室,我也相与大笑,消得好黄昏。

        刚到京都时,我对浮世绘的兴趣远不及文人画。后来逛多了旧书店,多少获得一些常识,也慢慢懂得品赏之乐。日本文人画立意、趣旨皆仿中国画,我喜欢它们,也只是出于对本国文化的认同而已。若要体会一点纯粹的日本风味,到底还是看浮世绘更好。人物的衣装、簪戴,室内的陈设,街道的熙攘,山水的意趣,四时的变迁,社会的风貌,都可以从浮世绘中略窥一二。浮世绘研究学者吉田漱在《浮世绘的基础知识》里说:“美术价值之外,更需慎重考虑浮世绘作为世情资料的价值。”可谓切中关键之论也。

        (摘自《藤花抄》,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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