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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9月01日 星期一

    越人语

    商略 《 书摘 》( 2014年09月01日)

        恶有趣

        我们老家与西湖相距遥远,游西湖就是一桩奢侈而无所得的事情,有一句俗语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是责骂或鄙薄穷开心的。

        麦稀糊就是小麦粉做的糊,除了稻米不够时当饭吃,还可以当糨糊在墙上贴纸。“恶有趣”三个字,是一种严厉的评价,是相当严重的骂人话,意思是没条件有趣,却偏要有趣,或者是指暴发户般的显摆、势利。

        游西湖又不难,只要在杭州,也不用买门票,去湖边露个脸,就可算游过了。所以这句俗语里的“西湖”是很抽象的,只是一种象征,大概是因为与稀糊两字谐音,被绑架进了这句话——实在有些冤枉。

        我最早听到这句话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是表舅嘲笑阿山的。当时表舅和阿山刚从杭州回来,说起游西湖的惊险故事——西湖的名气太大了,我们乡下人也时时提起。表舅说,他俩到了杭州,自然要去看上一眼,开开眼界。可是他们在湖滨一带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就是找不到西湖。

        转得脚底起泡,肚中饥饿,他们闻到一股香气,有人在卖烤番薯!阿山连忙跑到烤番薯摊前,要买上两个吃。表舅一把拖走他,一边没头没脑地乱闯,一边数落:“你家里堆了一地番薯,噢,你还要花钱买来吃?人家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你倒好,吃着烤番薯游西湖,祭得更加恶有趣!你有钱也不必买番薯啊,杭州这么多小吃,你不会买两样没吃过的?啊?”说得阿山难为情煞。

        正说着,猛抬头,两个人同时叫道:“西湖!”可不,踏破铁鞋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大潭水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小时候,我想象中的西湖,水如麦稀糊,香如烤番薯。

        幽过

        “幽过”,意思是躲起来。

        逗两三岁小孩玩的幽过游戏最简单,两手蒙住眼睛,大声说:“幽过哉幽过哉!”

        年纪稍大,就玩捉迷藏躲猫猫了:大家四散幽过,留一个人伏在墙上数完数,开始寻找。这个游戏我们叫“寻伴伴”。

        一般是晚上,在各条弄堂甚至村边溪滩乱窜躲藏,不容易找到。后来读到苏轼的词: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头一个反应是,有鬼?第二个反应是,在寻伴伴!

        打仗时设埋伏,这样大规模地幽起来,敌人怎么没发现?我想不明白,问长辈,长辈回忆说,长毛造反时,村里人跑到南山脚下“幽幽过”,就没事了。据说长毛很坏,找人到村头一遍一遍地喊:

        “阿狗啦娘诶!阿猫啦爹诶!某人在找你诶!”

        幽过的人不出声,长毛偏生就找不到。我们村堡到南山,只隔了一里多宽的田畈,在村口望去一览无余,所以诗曰“幽幽南山”,是有道理的。不过长辈又说,那时候这片畈,草长得兴。

        这事听上去像陶渊明的小说,一大帮子人幽进了桃花源。

        “幽”字看上去神秘深邃安静,直接做“躲藏”用,鬼鬼祟祟的,但也是有根据的。《说文解字》说:“幽,隐也。”“隐,蔽也。”幽就是隐蔽了。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用了三个幽字:“深幽囹圄之中”、“幽于圜墙之中”、“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都是关起来之意,不是主动躲藏。唐末神仙陈朴在《望江南》中说: “幽入深岩图宴坐,息无来去使神凝。”这个幽字,用法跟我们的方言一样了。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前世不修。苋菜梗三个字,我老家的读音如“酣菜光”。

        苋菜削去叶子,斩成一寸来长,放在坛子中腌制,一年四季都可过饭。过饭就是下饭,过酒就是下酒。    

        苋菜结的籽,与萝卜籽差不多大,细圆黑亮,撒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其实也不用播种,砍苋菜时,许多籽就摇落在地里,等它长出来,好大一片,还得大量删除,好种别的蔬菜。一种长刺的刺苋是不吃的,一长出来,不等它结籽,就会拔掉,可它还是年年长出来。

        苋菜本身命这么贱,制成的苋菜梗,虽是农家最长久的下饭,却也是最上不得台盘的下饭。我们到外地上学,在学校里住宿,带米带菜,霉豆腐,霉干菜,腌萝卜都可以带,苋菜梗却不能带。在家里,苋菜梗也不能招待客人——饭桌上,总是放在离客人座位最远的地方。主妇烧完菜上桌吃饭时,才会吃几个。男主人平时也吃苋菜梗,但客人来了就不大吃,因为在陪客时,一家之主吃什么菜,有一种示范作用。据说有的人家没好菜招待,会弄上一两个“摆菜”,客人只吃主人吃过的菜,免得误吃“摆菜”,让主人家难堪。

        有个上海客人,看到每次主妇来吃饭,总是吃苋菜梗,而男主人从来不劝他吃这个菜,甚是好奇,疑心那是极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吃饭,他便夹了一段苋菜梗放入嘴里,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这苋菜梗怎么咽得下去啊?他口含苋菜梗,眼看着男主人吃完饭,小孩子也吃完了饭,他却一口饭也没法吃——那时节,吃饭吐出饭来,吃菜吐出菜来,是万万容不得的,是要“犯天打”(遭雷劈)的。

        终于,主妇上桌吃饭了。夹了一段苋菜梗,在嘴里嚼干汁水,将渣吐到桌子上——该死,上海客人只好骂自己,怎么以前几顿饭,只看到主妇吃苋菜梗,没看到主妇吐苋菜渣?

        那年头,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买酒不但要钱,还要酒票。有些人天生好酒,就会找些菜来下酒,比如从水渠里摸些螺蛳、从溪中捉两条鱼。传说有一个孤老头,用一颗田螺下了一顿酒,不是田螺大,而是他拿田螺壳舀着汤汁下酒。

        如果用那么贱的苋菜,下那么奢侈的酒,当然是“前世不修”了。

        有一天,我们村轰传起一件事:阿童对老范说,苋菜梗炖猪蹄髈(猪腿肉),美味无穷。老范信以为真,仗着家里正好有几块钱,买了个猪蹄髈,要去炖苋菜梗。那时候,平时根本吃不到猪肉,更何况是猪蹄髈。阿童见了,知道要闯祸,拼命去拦他,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在村头转圈子,引来一大群人看戏。这是那一个月中,我们村最热闹的事情。

        此事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故事。有一次,东坡对刘贡父说,我和弟弟读书时,每天吃三白,很好吃,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八珍能更好吃。刘贡父问,三白是什么东西?东坡说,就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

        过了一段日子,刘贡父请东坡吃饭,名曰“皛饭”。东坡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还说:  “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欣然前去上当,吃得很愉快,然后郑重约请贡父第二天去吃“毳饭”。

        毳饭,名字如此奇怪,贡父也知道要上当的,但这没上过的当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当,不去上一上,那是很难熬的,所以第二天也欣然去上当了——结果,他饿着催了三次饭,东坡才慢吞吞解说什么是毳饭:“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毛者,没也。

        明知要上当,还是去上当,实在是好奇心重,越是聪明的人,越会上这样的当,上过了当方能放心。

        (摘自《越人语》,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版,定价:38.00元)

        越人之语,即江浙一带方言,写的是小品随笔,说的是世俗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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