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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8月01日 星期五

    不安之书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刘勇军 译 《 书摘 》( 2014年08月01日)

        他(佩索阿)以卑微之躯处蜗居之室,竟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在悖逆的不同人文视角里,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独立的勇敢、究诘的智慧以及对人世万物深深关切的博大情怀。这是变中有恒,异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坚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确。

        ——韩少功

        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类作为上帝的替代。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还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的空间。这便是为何我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决不接受人类的原因。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宣扬人类自由平等的教派,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的复活,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作为生命基础的无意识的全面缺失。颓废一旦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观照”当成命中注定,还能做些什么?既然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信仰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性”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观照,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任何乃至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对人类满不在乎,徒劳之下,我们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即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做出反应,因为宿命法则已对所有反应做出限定——鉴于这则基本定律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无法严肃对待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一片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于审美观照,还对美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寻求表达方式,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禁锢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做大声的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观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没有一次日落能美得不能再美,没有一次微风能让我们安稳得不能再安稳地入睡。因此,雕像与高山的观照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的实质。我们还将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悲观主义者带着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但与靠结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飘渺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

        两个自我

        我可以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怀揣梦想,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抑扬变化;可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乃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问出那人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我可以用四个词描述他说出那些我不曾记忆的话语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告诉他的话语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从不依恋彼此的双胞胎。

        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影像和样子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这个复合词在语言学上允许被使用。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诙谐灵活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亲自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想睡觉。唯有影子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的谈话,才真正真实,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照在影子里的影像。仅仅是与人交往的想法就令我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的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一次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会困扰我一整天。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致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后,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是卢梭还是瑟南古的话。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思想,或者说我也是这种类型有些过头。

        写作是为了证明我活着

        有些时候,我们会对万物感到厌烦,其中有些是往往会带给我们宁静感觉的事物。乏味的事物显然令我们感到厌烦,宁静的事物之所以令我们厌烦,是因为得到这些事物时产生的令人厌烦的思想。灵魂的沮丧超越了所有焦虑,所有痛苦;我相信这样的沮丧只有逃避人类痛苦和焦虑的人才能知晓,而且这些人手段高明,避免产生单调与乏味的感觉。如此一来,他们便沦为某种存在,穿上盔甲抵御这个世界,也就无怪在某些时刻,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这整套盔甲应该会突然让他们感到苦恼,而生活也变成了另外一种焦虑,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我就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写下这些文字,仿佛是在证明我此刻至少还活着。一整天我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工作,用在梦境中做事的方式来做我的算术题,麻木地从左写到右。一整天我都感到生活把它的重压都加在了我的眼睛上,抵触着我的太阳穴——睡意从眼睛中萌生,压力从太阳穴内传出,对这一切的意识积聚在我的胃里,恶心,消沉。

        活下去,如同一个形而上学式的错误,一个无所作为的失误,打击着我。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从而找出什么事物能令我分心,什么事物可以在此刻正在被记录之际,倒满我那毫无所求的自我这个空杯子。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肩膀向前佝偻着,根本不在乎阳光有没有照射到我主观印象里的那条悲伤的街道上,在这条荒芜的街道上,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在来回飘荡。我不在乎任何事,我的胸膛疼痛难耐。我停止工作,并不感觉这是在妥协。我看着这沾满污垢的白色吸墨纸,把边角固定住,在这张桌面倾斜的高龄桌子上摊开,检查那些被划掉的在精神集中和涣散之际写下的文字。我的签名各有不同,颠三倒四,前后错乱。这里有几个数字,那里有几个数字,到处都是。上面还有一些混乱的草图,是我在出神之际胡乱画下。我看着这些,仿佛我从没见过吸墨纸似的,就好像一个神魂颠倒的土包子看到了新奇事物一样,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大脑则无所事事地躺在控制视觉的大脑中央之后。

        我感觉到内心更加疲惫不堪了,这早已超出了我的复合。我无所求,无所好,无处可逃。

        (摘自《不安之书》,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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