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历史·史观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4年06月01日 星期日

    何处是归程

    ——记蒋介石1949年在故乡溪口

    张泉 《 书摘 》( 2014年06月01日)

        1949年,时隔36年,蒋介石再次回到故乡度过春节。然而……

        徒离忧

        1949年4月25日蒋介石离开时的那一刻,阴霾堆积,雾霭中弥漫着温润的草香。曾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清晨,天蒙蒙亮,他就看见蒋介石和蒋经国父子坐着一条小船,摇到剡溪南岸。父子俩一前一后在刚刚砌好的石阶上走走停停,不时望一眼北岸的家。那时,三里长街上还鲜有行人,各种杂货店尚未开门,据说父子两人在雾气中走了很久。到了上午,又有人在白岩山的鱼鳞岙看到蒋介石父子的背影——鱼鳞岙埋葬着蒋介石的母亲——他们正离开墓庐,往飞凤山山顶而去,那里是俯瞰溪口的最佳角度。下午三点,溪口人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他从宗祠里出来,面色凝重,一路走到武陵门,已经有车在那里等候多时。家族中一个老人禁不住问他,瑞元,这次你何时回来?蒋介石愣了一下,勉强露出笑容,伸出三个手指。

        这一天,蒋介石没有回丰镐房(蒋介石的祖屋),他在那里长大,他的寡母在那里去世,他的发妻在那里被日军的飞机炸死,而蒋经国则在那里出生直到长成少年。蒋经国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本想再到丰镐房探视一次,而心又有所不忍;又想向乡间父老辞行,心更有所不忍。盖看了他们,又无法携其同走,徒增依依之恋耳。终于不告而别。天气阴沉,益增伤痛。”他没有像父亲那样为还乡留存最后的希望,他在日记中重重写下11个字,“何时重返家园,殊难逆料矣!”

        下午,在宁海县象山湾,在登上“太康号”舰船之前的那段风光秀美的水道上,几个撑竹排的村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

        众神的骄纵

        和所有旧式的英雄一样,蒋介石笃信别有深意的预兆。

        1922年第一次被逼下野时,家乡雪窦寺方丈朗清为他所占的卦文——“飞龙在渊,腾骧在望”,朗清告诉闷闷不乐的蒋介石,此卦大吉,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蒋介石起初也只是将这则卦文视为一句慰藉,毕竟,自己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却在亲临北伐战场指挥徐州战役时遭到孙传芳伏击,全军惨败,大失人心,更兼桂系趁机逼宫,权力斗争错综复杂,下野已是在所难免。因此他才会当晚辞职后就离开南京,次日在上海正式发布下野宣言,后又马不停蹄地往故乡赶,追不及待地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参加革命以来,这次打击是空前的,并且缺乏回旋的余地。

        然而,那一次他却真的像卦文预言的那样,很快化险为夷。短短几个月间,他不仅重掌兵权,而且被推举为党内魁首。战场上的惨败,反而将他迅速推向权力的巅峰。

        蒋介石不能不笃信并迷恋这些诸如“飞龙在渊,腾骧在望”的暗示,这些暗示支撑着他。他自称从小在梵音中长大,他的外祖母、母亲与发妻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母亲王采玉出嫁前,甚至还有过一段出家的经历。蒋介石一直记得儿时的情景:“中正课余假归,侍外王母与先妣于冬日爱堂中。中正读,先妣织,外王母念佛,机声、梵音与书句相唱和,此情此景,仿佛犹在目前。”此后,他一直逢庙必拜,尤其是他的故乡的所有重要庙宇,他相信他能够在焚香礼拜时获得启示,他始终在等待这些来自命运的低语。

        人生的离奇际遇蛊惑着蒋介石,直至暮年,他自称,终于习惯于将所有险境都当做磨砺,把所有失败都当成更大成功的伏笔。

        他越来越相信,一定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暗中引导着自己,只需遵循它的指示,就一定能溯游到彼岸。他一次又一次侥幸地成功了,一直到1949年。

        这一次,蒋介石再次下意识地希望寻求命运的暗示。蒋介石以引退缓解剑拔弩张的局势,他回到溪口。在故乡的最后几个月里,蒋介石再次希望获得神启,他扫祭了所有先祖的墓地,拜遍了周边所有重要的寺庙,离开溪口12天以前,他甚至重回石窗岩洞,在狭小的洞里徘徊了长达45分钟。这是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的他被追捕时在故乡找到的藏身之地,那时,他还被视为一个高贵的革命者,无畏的死士。他仍然试图像36年前那样再次渡过困厄,化险为夷。他过于相信那个逼仄的洞口,甚至胜过相信自己。

        佛家后裔,基督门徒,除此之外,蒋介石还将自己视为忠实的儒家弟子。旁人时常难以理解蒋介石何以能有如此分裂的信仰,然而,这似乎并没有成为困扰他的难题,他完全可以像治理国家、管理麾下将领那样妥善地解决好孔子、佛祖和耶稣之间的关系。

        多变的信仰最终没能拯救蒋介石。

        年关

        在故乡的最后一个除夕,蒋介石过得不算惨淡,却也说不出的寂寥。溪口的故人们,大多已经过世。1949年除夕夜,来陪蒋介石喝酒的同乡,只有老相识毛颖甫和王良鹤。然而,他们处处保持着对他的恭敬,小心翼翼,他们甚至称晚辈蒋经国为“经国兄”,蒋介石每次举杯,他们都躬下身来带着些谄媚客套的微笑。蒋介石应该知道,尽管正身在家乡,他却永远无法回去,家乡只应存在于记忆之中。

        蒋介石上一次在溪口过年,已是36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依然踌躇满志,是同盟会的少壮派,以革命者自居,热忱地希望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整个国家的民主与自由;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亲人环绕,慈母在堂;那时生活还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容不下那么多的猜度、争斗与背叛。

        此时,母亲王采玉早在28年前就已去世,正妻毛福梅则在6年前被日军炸死,他最敬重的姐姐蒋瑞春,已于两年前下葬。此时,甚至连宋美龄也不在他身边,她正在大洋彼岸遭受美国盟友的沉默与冷眼。没有人知道,62岁的蒋介石是否会在此刻想起多年前他与宋美龄所打的一个赌。那次他们坐车赶回溪口,宋美龄与蒋介石打赌,看谁先看到寿峰塔——多年以来,它一直是蒋介石故乡奉化的象征。车近奉化地界,两人都目不转睛地探头张望,半晌,蒋介石孩子般兴奋地喊道,我看到了!我赢了!宋美龄却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早已看到,只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让你说。

        人生总是经不起回望与对比,此情此景之下,在家乡过年,于是显得愈发不合时宜。和中国历史上的很多君主一样,那些曾与他并肩度过青春时光的人,要么死去,要么反目,或者即便在一起也终究存在隔膜。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在政治的容器中,被迫掺杂着使命感和权力欲,混合着公心与私德。于是,权力与荣耀越大,人也变得越复杂,越孤单,生命变成一场面向深山的探险,越往幽闭处走,风景越是殊绝,与此同时,也就愈发寂寥恐惧。

        1949年的除夕之夜,胜负尚未定判,蒋介石相信仍有卷士重来的机会。唯一不和谐的声音,是十几个小时前“太平轮”在前往台湾途中遇难,这艘船上超载的公文、史料以及大批财物,都沉入舟山群岛海底。这对笃信命运的蒋介石而言,无疑是一则不祥的预兆。

        更不祥的预兆出现在10天后。毛泽东以胜利者的姿态第一次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他的背后印着四个手写体的汉字——“民主统一”。

        失而复得的儿子

        战败的消息如同永不停歇的暴风雪,夜以继日地涌向溪口,这一年,蒋介石唯一的慰藉,大约是蒋经国能够陪在身边,并且已能独当一面。而仅仅在十多年前,他还不敢抱这样的奢望,他甚至一直怀疑,自己会彻底失去这个儿子。

        “西安事变”后,蒋介石向前来调停的周恩来“微露思子之意”,经过周恩来的斡旋,阔别中国长达12年的蒋经国,终于与妻儿一道,从苏联踏上归程。

        1937年4月27日,是蒋经国的27岁生日,蒋介石在溪口迎接儿子。他在“西安事变”时跳墙摔伤,仍未痊愈,再见儿子,悲喜交集。为了抹平蒋经国在苏联12年的记忆,蒋介石把他留在自己所住的乐亭之下的小洋房读书,这次着重布置了《曾文正公家书》和《王阳明全集》以及孙中山的著作。父子之间直到此时才终于学会了如何相处,并开始步调一致。

        1949年4月5日,蒋介石在溪口为蒋经国庆祝40岁生日,父子在一起戮力与共的12年,终于战胜了蒋经国独自在苏联的12年,“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儿子”又变回“蒋介石的儿子”。

        山雨欲来

        失败已经无可避免,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明显,安眠药救不了失眠的蒋介石,就像来自美国的飞机与军火也拯救不了政府日渐流失的威严,一切努力注定徒劳。

        2月22日,蒋介石再次赶赴葛竹,与外婆家族的亲友们告别。他冒雨最后一次为外公外婆扫墓,并告诉两个舅舅,如果战败,以后想去五台山修行。

        国共之间的谈判,仍在艰难地准备。张治中两次赶到溪口,征求蒋介石的意见。第一次,蒋介石仍对谈判抱有希望。等到张治中第二次来溪口时,蒋介石已经意兴阑珊,蒋经国在日记中写道,“张治中以其即将赴平,特于昨日电呈父亲,要前来溪口,当面报告政府所定和谈腹案。父亲说‘他来不来无所谓’。今天他竟然到溪口了。父亲对他态度非常冷淡,只邀他游览溪口的风景。”

        蒋介石此时已经沉溺于离愁别绪之中,进行着漫长的告别。毕竟,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需要打理,有那么多往事与牵挂需要铭记。他赶到小盘山,在先祖蒋宗霸曾经出家的弥陀寺徘徊良久,他给住持果证留下两千斤谷钱、十丈白布,希望他日后能帮忙照看祖坟,定时祭祀。除了自己的直系祖先,奉化的许多村子,只要有蒋氏宗祠,他都会赶去祭拜,与那些素不相识的各族族长、房长、管账交谈,合影。

        在溪口的最后两个月,蒋介石开始雇人夜以继日地临拓母亲墓庐里的碑文。这些石碑都无法带走,他已经失去亲人,并且即将失去故土,他不能再失去这些与怀念相连的唯一的脐带——孙中山所撰的《孙大总统祭蒋太夫人文》、蒋介石自撰的《先妣王太夫人事略》和《哭母文》以及来自中央机构的《中国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奖慰蒋中正同志文》和《国民会议慰勉国民政府蒋主席词》。这些碑文有的出自谭延闽、于右任和蔡元培的手笔,他们落笔时,蒋介石还是一个在党内被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现在,他已经被视为一个保守而乏味的老人。

        他一直热衷于为家族修谱,热衷于亲自界定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1931年第二次下野回溪口,他就专程赶到葛竹外婆家,为了王氏家族重修宗谱而拜见族长,查阅旧谱;第二年,他在庐山牯岭写好王氏家族族谱序言;1948年溪口蒋氏家族面临30年一度的续谱,蒋介石更是义不容辞。早在1943年,为了纪念母亲八十冥辰,他就让蒋经国派人秘密潜回被日军占领的溪口,带出蒋氏宗谱,辗转送到重庆,他自己“三复循诵,几忘寝食”。抗战胜利,他开始筹备此事,整理出许多对旧谱的疑问,交给国民政府政务局局长陈方,要求查阅史料,给予答复,陈方的秘书沙文若(沙孟海)代办的答复,让蒋介石大加赞赏,将他聘为编纂。1947年清明,蒋介石回乡扫墓时继续与族长、房长、管账商讨,并亲自撰写宗谱中关于自己的条目,包括粉饰一些疑难问题,例如发妻毛福梅的名分。既不能抬高毛福梅触怒宋美龄,也不能辜负毛福梅,蒋介石为此煞费苦心,最终,他竟以寥寥数字解决了这个问题:“民国十年出,为慈庵王太夫人义女。”他顺势将二人的离婚时间从1927年一直向前推到1921年,那时他的母亲仍然在世,可以收媳妇为义女;同时,宋美龄也不至背负扰乱蒋介石婚姻的恶名。1948年年底,溪口蒋氏宗谱修成,蒋介石正深陷战局,只得派蒋经国回乡主持仪式,那时他还不知道,仅仅一个月后,自己也要重返故乡,带走这套沉重的宗谱,并用以后的岁月一字一句地反刍。

        最终的离别还是在等待中迅速逼近。4月21日夜里,蒋介石与蒋经国在武岭学校的大礼堂看戏,蒋经国出门接了一个电话,蒋介石闻讯后迅速离场。礼堂内的其他人此时还不知道解放军强渡长江的消息,然而这场戏还是尚未演完,就仓促散场。

        第二天,蒋介石赶到杭州,与李宗仁、何应钦等人会谈,成立“非常委员会”。次日,他又匆匆赶回溪口。4月24日,送走了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之后,蒋介石让蒋经国传令给一直在待命的“太康号”舰长黎玉玺,明日启程。他甚至也没有告诉蒋经国他们要往哪里去。当天夜里,蒋经国独自回到出生并长大的丰镐房,最后一眼在他的记忆中“冷落非常,触景伤怀”。

        溪口在历史中的使命,至此告一段落。26年后的清明节,蒋介石在台湾去世,他在遗嘱中一再叮嘱,等到国家统一,一定要将遗体运回故乡溪口安葬。临终四年以前,他收到了相恋多年又终究遗弃的红颜知己陈洁如的绝笔信:“三十多年来,我的委屈唯君知之,然而,为保持君等家国荣誉,我一直忍受着最大的自我牺牲,至今不肯为人利用。”当日为了与宋美龄结婚,迫使陈洁如与他分手,蒋介石曾发下毒誓:“我答应自今年起的5年之后,与洁如恢复夫妻关系。如我违背誓言,任凭佛祖罚我和我的南京政府;如我在10年或20年内不履行我对她的义务,任佛祖毁灭我的政府,并将我永远放逐国外。”这句漫不经心的誓言,居然一语成谶。

        (摘自《27站,中国近代史之旅》,金城出版社2014年3月版,定价:38.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