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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6月01日 星期日

    大营盘的美丽与哀愁

    张平宜 《 书摘 》( 2014年06月01日)

        作者张平宜,热情又固执,出生于台湾,毕业于台湾师大社教系,执教一年后,转战新闻界。曾经担任《时报周刊》、《中国时报》记者及撰述委员。2000年离开新闻界,协助成立中国麻风服务协会,投入两岸麻风救援义工的工作。随后在四川凉山州越西县麻风村,兴建大陆第一所麻风病人子女小学——大营盘小学。2011年,大营盘小学建设成为大陆麻风村第一所九年制希望学园。

        麻风村小学的代课老师

        1999年后,我辗转拜访川、滇地区几个人烟罕至的麻风村。

        看到麻风村的孤绝凄凉,令人不胜唏嘘,然而令人心疼的是,那些隐匿在偏远家园里,到处乱窜的小生命,似乎没人在乎,还没长大,就已经没有未来,到底有没有学校让他们读书?我为他们心急,渴求有个答案。

        2000年冬天,突然接获电话,据说在越西县麻风村有一所特别的小学,我二话不说,立刻收拾行囊直奔凉山。

        那一天,雪花飘渺,大营盘小学唯一的代课老师王文福率领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站在村头,脏兮兮的脸庞,冻得两颊泛红,有些还残留着两行湿答答的鼻涕,引颈盼望的是远来的台湾旅客,黑黝黝的眼神闪烁着兴奋与好奇。

        在孩子们簇拥下,我终于一窥这所披着神秘外衣的小学。它其实不过是两间盖在水塘地的“小危屋”,占地十来坪左右,全部的校产就是教室内几扇只有铁条不见玻璃的木窗,两块嵌在墙上的黑板,两张讲桌和十七套破旧的桌椅。更叫人惊讶的是,从创校至今十几年中,每年高达七八十名学生入学,却没有一个正式的老师,也没出现过一个正式的毕业生。

        若不是代课老师王文福,大营盘小学早就遁入历史了。

        38岁,个子矮小,有着诚恳笑容的王文福是地道的汉人,在麻风小学他已经执教12年。单纯无大志的他,似乎跟麻风病无任何渊源,为何会挑战禁忌?我不禁好奇王老师的选择。

        从学校步行到王老师的家约需半小时,跟高桥村一般的农舍比起来,他家显得破旧又寒酸,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然而三个女儿活泼可爱,是王家最大的资产。王老师用四川普通话娓娓道起他的故事。

        王文福没有儿子,在无后的强大压力下,尽管计划生育已成国策,夫妻俩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岂料,造化弄人,第三胎又是女儿。计划生育部、乡、村、社干部浩浩荡荡来了37个人,采用人海战术对王文福执行强制罚款。双方从早上十点僵持到下午四点,眼看王文福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当都没有,抄家也抄不出三千元,最后对方同意以物易债,拉走他们家那头肥猪和他的拖拉机,这才结束这场灾难。拖拉机是全家唯一的谋生手段,王文福每月靠拉煤赚个两百元,一家人过得差强人意。

        历经此番磨难,王文福完全破产,在生活压力下,透过同乡介绍,才跟麻风村小学结了缘。

        回想那段初执教鞭的岁月,王老师说:“我没有受过任何老师的培训,一上课就得打硬仗,不仅要用彝语,还得采用复式教学,搞得我身心俱疲,有时想到第二天上课,还直想逃学。”“当时怕我熬不下去,教办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旧的篮球,那颗篮球竟成了我的救星,我跟学生因为玩球,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而且为了保管篮球,每天带着它上下学,一路走来,心情更是雀跃,后来我还特地去捡了一个铁丝圈,一根木头,在教室前的空地,打造一个简陋的篮球架,就这样跟学生赛球,直到球架垮了,篮球也烂了为止。那两年岁月,种下我对大营盘的感情。”

        上课生涯酸甜苦辣,克难的教室里冬冷夏热,风季时,屋瓦吹得嘎嘎响,一到雨季时,教室下大雨,操场上淹水,夏天一到操场上又长满绿草,村民最爱来此地放牧,一群鸡鸭鹅马牛羊,变成了最聒噪的旁听生。

        越西麻风村学龄儿童特多,我到村子里绕一圈,小孩子多到让我心惊胆战。说来讽刺的是,王文福因为超生女儿,迫于生活,才干起麻风鲜师,但在麻风村超生很平常,平均一家四五个小孩是常事,有十几户人家甚至生了八九个,有的计划生育人员还是害怕踏进麻风村。

        学校目前,三个年级,86个学生,王老师有些感慨:“麻风村,聪明的娃儿不少,但又能怎样?四年级以后还不是没书可读……”

        学生那么多,竟出不了一个毕业生,王文福解释:有些学生是宁可放牧不愿学习;有些是家庭经济压力;另外则是学校只有他一个代课老师,两间教室,顶多四个年级,学生越念越少。

        独自苦撑了12年,王老师的薪水从24元,调到67元,最近好不容易涨到164元,虽然是两个代课老师的薪水,却只有一般正式教师的五分之一,王老师说:“代课老师领的是临时工资,一到寒暑假一毛钱也没有,幸好家里有一亩三的薄田过活,否则光靠教书的薪水,家里早就断炊了,只是每年还是差四个月的粮,得向亲戚借贷。”

        在一般人根深蒂固的歧见下,“麻风教师”就像烙印般让王文福难以出头,村里的人瞧不起他,加上自己生不出儿子,于是有村人老爱背着他嚼舌根,笑他“癞老师”、“断根子”……他的三姐同情他之余,常私下资助他,不过也不免发出牢骚:“家里为什么那么穷?”

        王老师唯一值钱的是一头好大好肥的种猪,它的家也就是王老师家的茅坑,靠着它下的仔猪卖钱,王老师的女儿勉强念了书。

        再苦再累,栽培女儿念到中学毕业,是王老师的坚持。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景,王老师最近思想又起了激烈的斗争,因为有亲戚一直游说他改行到城里卖水果,保证他可以帮女儿挣点学费。

        但,一走了之行吗?学生丢给谁?麻风小学长久以来根本找不到其他老师,而他对大营盘小学也已衍生出割舍不断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他好希望亲手教出一个大营盘小学的毕业生。每天清晨,只要王文福走进学校,看到学生等在门口,他拿出钥匙推门而入,“很奇妙地,那一刹那,所有的困扰不再,一切都又变得云淡风轻”。

        整地悍妇

        做梦都没想到,我会成为一个整地悍妇。

        把大营盘小学变成一所正规的乡村小学是我的第一个梦,进一步将大营盘小学规划成一所自给自足的州立示范学园则是我的第二个梦。

        为了这个梦,我去参加了Keep Walking的梦想资助计划,幸运地在八百多件申请中脱颖而出,获得了170万台币的奖助金,这笔钱我先用来兴建一栋拥有12间教室的教学楼,顺利踏出希望学园的第一步。

        梦想中的希望学园将坐拥一片绿色山林,拥有彝族建筑特色的教学楼、住宿楼和一个屯垦式的农场,除了越西的孩子,我们也希望接纳其他十六县麻风村的孩子,同时在学校教育之外,也将结合劳动教育并发展职训教育,把大营盘建设成凉山全人教育的示范学园。

        起初,我跟越西政府谈“希望学园”的扩建计划,表面上他们不置可否,但始终没有进一步合作的诚意,甚至有一次还说,根据相关政策,恐怕征一亩地补偿金不得低于人民币五万!我搞不懂的是,大营盘小学不是公办小学吗?据悉,对于民间慈善援建的希望工程,当地政府不是应该无偿提供土地,并有“三通”——水、电、路的配套设施吗?

        断断续续谈了半年,越西政府始终没有具体回应。后来,我在凉山州台办协助下,拿到了四川省台办批准扩建的文件,迫使越西县相关部门开会讨论,尽管他们不再提补偿金一事,但表明不插手,教育局也不愿承担任何重任,自行征地,征得来就办,征不来便作罢。

        我想在双方无共识的基础上,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出面征地。我知道,村民多半认同学校的扩建计划,也寄望家乡早日能脱胎换骨,更何况他们的孩子几乎全数就读于大营盘小学,所以,我内心有一定乐观的期待。先赶回台湾,努力筹募经费,至于补偿金的谈判和与村民沟通签约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了罗校长和王老师。

        经过多方沟通协调,学校与十四户搬迁户大致取得共识,拿到村民按手印签下的同意书,我以为最困难的都过了,剩下的就只有拆房子整地了。

        没想到,等到2005年3月来到学校时,才发现后续还有几个棘手的难题,其中问题最大的便是五保户的搬迁及安置。

        僵持了两个星期,我也苦等了两个礼拜,眼看台湾建筑师张春增回台湾的时间逼近了,  最后期限到了,等到天黑,村民还是无人收拾细软。

        本来不想再招惹是非的罗校长这下也急了,大家商量过后,决定求人不如求己,随即组织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化身成为“大营盘拆除大队”。第二天早晨六点,号角一响,大大小小的学生吃罢早餐,“大营盘拆除大队”整装待发。

        在学校门边的是首当其冲的第一家,他们家小小的土墙屋看起来就像随时会倒塌的样子,我心想挖土机一撞,应该刹那间可以搞定,没想到屋主要求留下屋顶已破旧不堪的小青瓦和几根作为梁柱的老旧木头,不想再节外生枝,我们不敢莽撞地拆,只好派高年级男生爬上屋顶一片一片拆,女生则帮忙搬家,这一来,搞了两个钟头,挖土机只能晾在旁边干等。

        我们一边拆屋,一边给钱,第一天,先将校门口右侧的两间民宅拆除完毕。

        第二天,“大营盘拆除大队”又再度发挥蚂蚁雄兵的力量,爬上爬下,拆屋卸瓦,威力惊人。

        之后虽然在拆迁中还是偶有零星的冲突,但基本上顺利解决几名五保户的安置问题,直到第三天,“大营盘拆除大队”与挖土机联手,终于推倒了五保户的房子。

        回顾三天来的曲曲折折,强制拆除行动之所以势如破竹,“大营盘拆除大队”实在厥功甚伟,大大小小学生一早出门,顶着大太阳挥汗如雨,不管是亲手拆除自己的家,或是拆除亲朋好友的家,他们站上挖土机的勇敢身影,都发挥了分工合作的团队精神和捍卫学校的决心,我真的觉得我们大营盘的孩子太棒了。

        而我呢,反思这几天来的悍妇行为,觉得自己行事太鲁莽,除了再一次得罪官员,让自己处境尴尬外,对村民也有些残忍,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我应该多体恤村民的心情吧,毕竟住了那么多年的旧家园,要送走过去,内心总是恋恋不舍吧。

        无论如何,地征了,地整了,下一步我得快马加鞭建立一个新家园,好好安顿拆迁户的身心。

        奇异恩典——两个毕业典礼

        “如果有一天,大营盘小学能出毕业生,我一定要办一个有点特别的毕业典礼。”

        这个心愿,从2001年奋斗到2005年,终于在7月29日晚上梦想成真。

        然而我做梦都没想到,因为某些因素,大营盘小学建校18年来首届毕业典礼,不办则已,一办竟然就有两个毕业典礼。

        整个意外的情节,必须从《感恩的心》说起。

        在台湾策划整个毕业典礼时,我以小虎队成名曲《放心去飞》,作为整个毕业典礼的主轴,因为尽管这批麻风村的孩子们求学的路,走得实在漫长崎岖又坎坷,历经千辛万苦,但有了社会关怀与期待,就像拥有一双希望的翅膀,即使未来的道路布满荆棘,但就像《放心去飞》的精神一样,要勇敢去追,追一切他们未完成的梦。

        除了和大营盘孩子继续奋斗外,同时为了感谢台湾友人一路陪我走来的辛苦,我更特别安排一首《感恩的心》,希望带领毕业生用手语的方式,献上内心道不完的感谢。

        终于,一切准备妥当,台湾志工三十几人浩浩荡荡分批出发,准备出席7月30日,在大营盘小学举办的第一个毕业典礼。

        我亲自跑到凉山州台办送请帖,邀请凉山州官员一起来共襄盛举。本来相谈甚欢,离去前,藏族的台办鲁主任突然跟我说:“可不可以不要唱《感恩的心》?”

        我心头一震,“为什么?”老人家的理由是“感恩”两个字,让他想到“阿门”,想到阿门,就想到传教,即使我一再解释,《感恩的心》是一首流行歌,保证跟宗教无关,后来还调出歌词以兹证明,可是老人家依然说不通。

        第二天,越西县台办高主任打电话来好言相劝,因为箭在弦上,希望双方各让一步把毕业典礼顺利完成。沟通妥协的结果,毕业典礼正式一分为二,29日先由希望之翼举办营火毕业晚会;30日再由越西教育局举办一个官方的毕业典礼,大家各取所需,各办各的。

        一旦决定从30日提前到29日晚上,大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办一个轰轰烈烈、感人又有意义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在“中研院”副院长曾志朗诚挚的祝福声中揭开了序幕,而《爱在大营盘》的DVD则带大家进入大营盘的故事,由于电线短路,十分钟的影片直到第三遍才顺利看完,不过国彰花了四年来拍摄的照片,忠实记录大营盘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却看得大家心情澎湃不已。

        当《感恩的心》歌声响起,“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我和毕业生高举双手,向命运用力呐喊时,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摘自《触:台湾娘子上凉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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