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流水
逝川流水不绝,而水非原模样。淤水处浮起水泡,忽灭忽生,那曾有久存之例。世上的人和居也如此。
敷玉洒金般的都城里,并栋比甍、贵贱人等的住居,虽几经世代而延续,但寻究其间真实,昔日的本家罕见,不是去年被烧今年新造,就是大宅衰微成了小宅。
住的人也相同。尽管地方没变,人也甚多,但旧日见过的人,二三十人中只有二三人。朝死夕生,复而不已,恰似水泡。
不清楚,新生的死去的人,来自何方去了哪里?亦不清楚,这梦幻的宿世,为谁恼心,又因何要眉开眼笑?
主人和宅院这般无常竞演,说起来无异于喇叭花上的露珠。时而露珠落去花留着,留是留着,但一见朝阳即枯。时而花枯萎露珠未消,消是未消,但不待黄昏时。
不安的世相
假如我是不值一提的下等人,却住在权门的近旁。那么,我即使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也不能尽兴一乐;即使悲痛欲绝,也不能放声痛哭一场;进退不安,起居惶恐、战战兢兢,简直就如小雀靠近鹰巢一般。
假如我贫穷却住在富豪家近旁,就会朝夕自惭一副穷酸相,出入也得察言观色;看到自己的妻子、孩子及童仆羡慕富豪家的样子,观察到富豪家的人蔑视自家的举动,心里总会受到冲击,时时惴惴不安。
假如住在拥挤狭窄的地带,近邻发生火灾,不免累及自家。假如住在边僻之处,往来多有不便,盗贼之难更甚。
有权势的人,愈加贪欲;无所依靠的人,被别人轻视。一有财产,行卧不宁;一旦贫穷,又痛心悔恨。依赖他人,就失去自己;一旦关照他人,心反会为对方的感恩感德所束缚。随世逐流,身不由己;不随波逐流,会被视若狂人。得一何样场所,采取什么举措,暂且安身,须臾之间也好,能让心安憩呢?
方丈
人生六十如露将消,又有造余生之住居事。打个比方,如建造旅途的一夜之宿,如老蚕营茧。同中年之时在贺茂河道边建的小庵比,又不及那百分之一。谈天说地之间,年龄岁岁增高,住居却一次次狭小。此次小庵的样子,不同于世间一般模样。大小仅方丈,高不足七尺。因无就此定居之意,所以无须去购地。在地基上支起柱子,盖上简单的屋顶,材木的连接处用铁钉固定着。这是为了一旦有不称心事,就可便利地移往他处。那重建的事,有几许麻烦呢?装车只需两辆,付车酬之外,不需其他费用。自隐居到现今的日野山后,小庵东侧搭了个三尺余的小棚,为的是方便折柴燃火。南侧铺着竹篾,西侧建了于伽棚,靠近北侧,隔着障子,安置着阿弥陀的画像,旁侧悬挂着普贤画像,阿弥陀的前面放置着法华经。东端铺着颀长的蕨穗做寝床。西南吊着竹棚,上面放着三只皮面的竹笼,内收和歌、管弦书及《往生要集》。竹笼旁竖靠着一把琴和琵琶,所谓的能折的便携琴和琵琶。小庵模样,大体如此。
说起小庵周围的样子,南有悬樋,竖立在岩石上,里面储着水。靠近树林,不愁拾瓜木。此地名外山,柾木葛蔓蔽道。山谷林木茂盛,但西方视野无际。是观念的绝好处。春看藤波起伏,紫云般照映西方。夏听郭公声,如语契约去死后的永远之旅。秋日蝉声盈耳,似听空蝉悲世。冬时雪动人,积雪消雪可比人世罪障。
假如念佛苦累,读经不能身心投入时,就随意休息,随意怠惰。既无妨碍的人,又无耻笑的人。因是独居,即使不专修无言道行,也应修口业。不必守戒律,因为没有境界,因何破戒呢?
清早眺望往来冈屋的船只,感到自身如那船后白波,恰盗得满沙弥风情。傍晚桂风鸣叶,心弛浔阳江,效源都督琵琶行。有余兴,和着秋风抚一首《秋风乐》,和着水音弄一首流泉曲。艺虽拙,但不为取悦他人耳。独调独咏,惟养自个心性。
胜地无主尽闲情
山麓有间柴庵,是守山人的住所。那里有位小童时常来访。如果没有特别事由,就同他为友漫游。他十岁,我六十,年龄相差如此悬殊,但徜徉在自然中慰藉心灵,却是相同的。有时拔茅花,摘岩梨,拧折山芋蔓上的芋蛋,采摘野芹。有时到山裾田圃拾落穗编起来。风和日丽之日,攀上峰顶,远望故乡天空,木幡山、伏见里、鸟羽、羽束师等尽在眼底。因为胜地无主,可无拘无束地了却闲情逸致。走兴高心致远时,接着登峰,翻越炭山,再过笠取,有时参石间寺,有时拜石山寺。或者穿过粟津原,去踏访蝉歌翁的遗迹,或渡过田上河,寻访猿丸大夫之墓。归来路上,随季节或折樱花,或索红叶,或采蕨菜,或拾树果,且供佛前,且做土特产。
夜深人静时,窗月思故人,猿声沾衣袖。草丛萤远看错觉为真岛篝火,晓雨竟似吹散树叶的狂风。闻山鸟呜呜鸣,那该不是亡故的父母来访?峰顶的鹿已习惯看我近前,可我深知远离人世。有时灰中翻出炭火,老躯夜醒以此为友。因为不是令人恐惧的山间,枭声听起来饶有趣致。山中情趣这般四季不尽。需申明的是,对深思熟虑、知识渊博者来说,感想当然就不止以上所述了。
闲居的趣味
感觉上,在这里居住只是才不久前的事,但至今已五年了。小庵也逐渐成为故乡,屋轩上厚厚地积着枯叶,土台上长起了苔藓。
偶尔道听途说,自笼居这山间以后,身份高贵的人逝去的颇多,至于更多身份低下的人辞世的就不可知了。接二连三烧失的宅居多得谁说得清楚呢。惟这小庵高枕无忧。虽狭小,但夜有床卧息,昼有座安坐,一人居足矣。蜗牛好寄身小贝,这是它知道说不定会有什么危险。鱼鹰居水边岩上,因为它恐惧人近前。我也如此,知己知世,无所求,无所奔,只希望静,以无愁为乐。
总的来说,通常世人造家居,未必为的是一己之身,或为妻子眷属,或为亲近朋友,或为主君、师匠以及牛马而造。我如今是为一身结庐非为他人。究其原委,今世的习俗,自身的状况,既无可一起生活的人,又无可依赖的仆从,即使造栋广厦,让谁住又安置谁呢?
通常作为人友的条件,是首先尊重他的财富,给予亲昵实惠,未必喜爱情趣和淳朴,大概没有以丝竹、花月为友的吧?
仆从择友,以恩赏多少、恩顾薄厚为先,并不希望获得什么真切的关照和怜悯,以及无造作而静谧的生活。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自身作为奴婢为好。说起来奴婢长奴婢短,假如有必须做的事,我身体力行。尽管身子受累,但比起使唤他人、照顾他人来要轻松些。假如要外出,就徒足而行。虽说辛苦,但不必操心马呀鞍呀牛呀车呀什么的。
眼下一身为二,手为心奴婢,足为心乘物,我心我动,身知心苦,苦时即休,精神时使唤。即使使唤,也不过度。即使身沉,也不心烦。进一步说,常走常动,为的是养性,哪里是在徒劳地休息?让他人苦劳烦恼是罪业,为何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呢?
衣食类也相同,藤衣、麻衾,想得就得,遮蔽肌体,田野里的嫁菜,山峰上的果实,多少就可维系生命。因为不同人交际,也就不为自己寒碜的服装而羞耻而烦恼。因为缺少粮食,野菜山果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样的乐趣,对于富裕的人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它只是我自身的今昔之比。
说到底,三界就是一个“心”字。心不安静,象、马和七宝也不珍贵,宫殿、楼阁也不期望。如今这寂寥的住居——一间小庵,我自珍爱。偶尔去京城,虽然为自己形同乞丐而羞耻,但归来居庵时,又为他人奔驰于俗尘而哀怜。假如有人怀疑我这说法,那就看看鱼和鸟的潇洒吧。鱼不厌水,鱼外之物哪知鱼之心。鸟顾林间,鸟外之物哪知鸟之心。闲居的趣味也同样,你不住这小庵,哪知其中奥妙。
扪心自问
生涯如月影西斜,眼看就将入山,这就要赴三途之暗。要叹何事呢?佛的教旨是,遇事莫执心。如今爱草庵,也成咎过。执著于闲寂,也有碍悟道。为何絮叨与悟道无关的快乐而虚度光阴?静谧的拂晓,反复思考着这个道理,扪心自问,遁世隐林,要修心行道吗?可是,你形似圣人,心染浊秽,居庵虽辱没净名居士之迹,但保戒上没一丁点儿可及周利槃特。也许,这是前世的罪业而得到的贫贱的报应使之烦恼,或者妄心深浸使之发狂?对此疑问,我更无言以对,只暗借来舌根唱两三遍“不请阿弥陀佛”而了事。
(摘自《方丈记 徒然草》,法律出版社出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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