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在大规模死亡。欧美书店掀起了倒闭浪潮,以前遍及大街小巷的书店,这几年都从街面上消失了,犹如经历了一场看不见的文化飓风。美国连锁书店博德斯最近宣布倒闭,上万名员工丢掉了自己的饭碗。我所工作的学院,最近意外获得大批德文版图书,它来自一位德国书店的老板。他的祖父在“二战”前创办了这家书店,昔日的战争炮火都未能将其摧毁,而现在却由于没有顾客,面对关门的结局。店主把尚未售出的五千册德文版图书,全部捐献给了中国大学。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善事。他说,在打烊之后,要去全世界旅行,顺便到上海探视一下他的宝贝书,看它们是否得到了必要的善待。
中国实体书店的命运,比西方更为悲惨。除新华书店长期维系以外,大多数民营书店都岌岌可危。在过去十年期间,半数书店发生倒闭,其中包括上海思考乐书局和席殊书屋,号称“全球最大全品种书店”的第三极书局,实力雄厚的外资贝塔斯曼,等等。北京风入松书店被迫谢幕后,上海的季风书园,也在风雨飘摇之中前景昏暗。
书店大规模倒闭,这是它们面对文艺复兴以来从未有过的多重打击。首先,纸张价格的不断上涨,推高印书成本,导致购书者的畏惧;其次,电子书的问世和普及,导致纸质媒体的急剧衰落;第三,大规模的网购和快捷递送模式,导致店面购书方式的衰落。
新的电子媒介,具有传统书媒无法比拟的优势:销售成本大幅下降,给读者带来大幅度的让利空间;网购和速递制造了更大的便捷性,无需亲自前往路途遥远而书种不全的书店,省钱省时。这对于那些购书困难的中小城市居民,意义尤其重大。
这其实就是地球文明的局部转型。华夏帝国的“四大发明”,正在丧失其最后的魅力。盘点一下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四次技术革命。第一次是传统印刷术的消失,铅字排印机成为废铁,这一事变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第二次是传统纸质印刷的衰微,电子书大规模面世,并以微计费的方式维系运营,这一事变发生于21世纪初叶;第三次是书店经营方式的衰微,网店大规模涌现,网购和快递式物流成为主流,“当当”和“京东”的价格大战,成为戏剧性的标志,这一事变发生于2011年的开端;第四次是苹果iPad的迅速普及,精美的界面和多维阅读的快感,彻底颠覆了纸质图书的传统,这一事变几乎与第三次同步,它显示了文明转型的加速效应。
所有这些变化造成了纸质图书的巨大灾难,而成为我这类老派读书人的永久惆怅。也许只需三五年时间,纸质图书就会沦为微众的工具,被大众所彻底抛弃。
传统读书人的乐趣,显然是80后、90后所难以理解的。书和油墨所产生的香气、翻动字纸时的质感和响声,这些都是制造纸面阅读快感的源泉。电子阅读之际,手指在iPad镜面上轻触和滑动,制造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快感,但这快感不属于农业或工业时代,而仅属于电子时代,它的特征就是与自然物的深度隔离。在纸质阅读被彻底终结之后,人类与大自然母亲的距离将变得更加遥远。
回顾现代中国的阅读史,犹如在讲述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话。在图书遭到全面禁毁的时代,除了官方指定的政治读物,如毛选和马恩列斯著作,绝大多数书籍都被列为禁书。于是,读书成为秘密的冒险,犹如一场精神囚徒的越狱行动。“文革”后期,我正在念初中,每天在电灯下展开阅读,短短数年里,偷窥了大部分中国和西方的古典名著。
“文革”中在地下流传的图书,一部分是抄家后的残剩物,而更多来自各级图书馆的库房。这些封存的图书,被管理员悄悄释放出来,成为偷窥者的精神大餐。而那些继续封存的图书,则是读书狂的“盗窃对象”。在“文革”后期,窃书成为一种伟大的潮流。几乎所有读书人都有“窃书”的光荣经历。这种被塑造的习惯,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则擅长在新华书店窃书,他的风格是身背一只双肩包,把看中的书直接从肩部朝后扔进包里,然后越过付款柜台和警卫,扬长而去,数年之间,免费得到上千本“赠书”,竟然一次都没有失风,被周围的朋友们视为传奇。
更夸张的窃书,则多为集体作案。大学读书期间,我的三个同学,相中了图书馆即将送往废品站的几只麻袋。他们深夜潜入图书馆,把装满旧书的麻袋从二楼窗口扔下,然后装上自行车运走,回到寝室后坐地瓜分。据说,那批即将打成纸浆的老书,成了他们未来事业的重要指南。
这样的故事是不胜枚举的。在窃书方面,道德感总是让位于阅读的渴望。鲁迅小说里的一句话,成为人们彼此鼓舞的励志格言:“读书人窃书不能算偷!”而比窃书更具成就感的,是在地下读书沙龙的谈论中赢得众人的尊重。早在“文革”初期,这类地下读书沙龙就已在北京和上海出现,并在后来蔚成风气。沙龙诞生的基本条件,是必须有一个主持沙龙的女主人,而她必须具备下列三项基本条件,美丽、热爱阅读并富有人格魅力;拥有能容纳三四十人的超大房间;其家庭必须有钱,可以为来客提供丰盛的茶点。中学期间,我曾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聚会,聆听那些66届、67届高中毕业知青的高谈阔论,深感世界是如此的美妙。
但这类沙龙是难以维系的。“公检法”将其视为“反革命”活动,而予以严厉打击。 魅力四射的沙龙女主人,最终都将面对逮捕和判刑的命运。但这不能消灭地下阅读的浪潮,更无法制止民众的政治觉醒。如果当年没有广泛的秘密阅读,后来的“启蒙”运动就无法展开,因为正是这些自我启蒙的先驱,成为后来启蒙他人的精神导师。
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不是源于文化专制,而是基于技术形态的改变,中国书业尚未走向成熟,就已面临第二次严重的危机。在数码技术垄断一切的时代,传统出版业、实体书店和纸质阅读如何生存,成为所有图书从业者的最大难题。
我家附近有一家叫做“尚书房”的小书店,因为常去买书,跟老板成了朋友。但它跟大多数书店一样,所赚的利润连房租都无法冲抵。店主后来改了主意,把小店重新装修,弄成一个以喝茶为主的书吧,里面摆放沙发和中式家具,而以书架分隔出一些小的私密空间,以便顾客阅读、上网和密谈。除了经营茶和图书,店主还在夜间举办各种专题沙龙,邀请社区名人做主题报告,与读者一同品茶、论书及观看纪录片,形成一个交往平台。在我看来,店主经营的已不是单纯的图书,而是跟阅读相关的生活方式。这种营销理念的变革,开启了未来书店生存的全新道路。
(摘自《时光》,东方出版社出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