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曾经回忆过,民国时期北京的小学开设有公民课,现在也有不少人重新提倡公民教育。您是否觉得现代中国人缺乏公民意识?什么是公民意识?
答:任何一种社会,人们从小都要受教化,中国古代最重视教育,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但问题是用什么样的伦理来教育一个人。如果我们从一个人的“私德”来看,那么全世界 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比如儒家崇尚忠信,哪个国家也不会崇尚背叛和欺骗。但是到了一个现代工业的社会,情况和古代农业社会是不一样的,人跟人的关系变得特别复杂。因此,除了个人的“私德”,一个人对社会也负有一种责任。公民的概念是现代社会的概念。在王权时代是不讲公民的,那时候是讲臣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西方也是这样。直到中世纪以后才开始有公民或者市民的意识。公民的意思,首先是说每个人的权利是平等的,而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里,这是一个契约社会,因此公民是一个社会人。这包含两层意思:第一,你有哪些权利,第二,你对社会负有哪些基本的义务。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专门开设公民课,内容包括不要随地吐痰,不要闯红灯,上街要靠左边走(那时是靠左边走,二战后才改成右边),等等。那时已经是上世纪30年代了,我记得在高年级的公民课就有民主原则,少数服从多数的内容了,不过很快日本开始侵略,我没赶上读那些课本。最近,我看到了更早的这类教育,就在辛亥革命之后第一批的国文课本里面。当时的课文还是由文言文写成的。三年级的课程就讲,人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自由,但一个人不得侵犯他人的自由。当时高小的课本内容已经涉及民主国家的概念了,我读到这个是很吃惊的。这说明自晚清以来的仁人志士,已经引进了公民的概念。我不知道这些课本是谁编写的,但早期的教育家们,已经把这些原则引进中国,算到今天,也有一百年了。
问:和西方的科学文化一样,公民的概念也是舶来品。但为何今天的中国能接受西方的科技、经济乃至生活方式,却对于思想上的东西接收缓慢?
答:这就是晚清以来所谓的“体、用”之说,只要器物,不要精神、制度。民国以后对公民社会基本上达成共识,尽管实际上并未完全贯彻,一方面实行公民教育,一方面又提出 “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是矛盾的。1949年以后曾经把所有这些观念都冠以“资产阶级”,予以否定。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有不少进步,但是其实自由贸易、私有财产的概念也不是很痛快地就接受的。并不是一搞改革开放,民营经济就马上发展起来,比如,物权法的通过,就十分艰难,而且这也还只是不到十年的事。到现在,民营经济和国有经济也没有享受平等的权利。可以说,我们对外开放比对内开放要进行得快得多,到现在,我们对内还没有完全开放。
而说到公民的概念,所谓的公民,第一条就是自由,我们说的四大自由,出版、言论、集会、结社,如果这四条不具有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并不是完全的公民。现在,对于公民教育有很多民间人士在不断推动,我知道深圳有一个学校,还是教育部承认的,就在做这样的尝试。从小接受这样的教育,这对于一个小孩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这种尝试值得鼓励。
问:市民社会在18世纪兴起,那也是个人主义在历史上兴起的时间。个性的解放和社会的良性发展有什么关系?
答:有直接的关系。如果人的个性没有获得解放和独立,总是依附于外界的某一个人或思想的话,他就不是公民。公民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每一个公民都属于他自己,不依附于外界。比如说农奴在土地上依附于某个家族,我们在过去依附于单位,是一个单位人,而不是个人。我在1979年看过阿登纳回忆录,当时还非常不理解,他说德国人能够接受法西斯主义,是因为它的个人主义还不够发达。当时我们不是认为个人主义都是坏东西吗?所以我对这一点印象特别深。在二战前,德国人对个人的权利意识还不够强,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很强,所以希特勒有群众基础。但比如说英国这种有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就不容易接受法西斯主义。个人的独立性和成熟与整个社会是相关的。
但个人自由的前提是不能妨碍别人的自由。约翰·穆勒写的《论自由》,严复最早翻译时的书名叫《群己权界论》。这个书名非常得自由的精髓,也就是说群体的和个体的自由边界在什么地方。譬如说,我为什么不能随地吐痰,按我的自由是我爱吐哪儿就吐哪儿,但我这么做妨碍了别人的健康,也妨碍了别人要求卫生的权利。因此权利和义务一定是相辅相成,如果只讲义务和奉献,而完全不讲权利,实际上演变成只对一个领袖尽义务,那么这就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法西斯社会。
问:历史上关于“启蒙”的概念又被人重提。但是这种“启蒙”的责任应该由谁来承担?知识分子、大众或是其他?
答:所谓启蒙的意思,是指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回归常识、事实和逻辑。与启蒙相反的就是颠倒黑白和不顾逻辑。我在1949年以后也曾一度放弃了独立思考的权利和能力,我当时不得不努力扭曲自己的想法去符合另一种想法和逻辑。后来忽然发现,大人物的想法也可能是错的,我自己的很多想法原来是对的,这就是自我的启蒙。还有一种情况是互相启蒙,我现在常常看到一篇文章感到豁然开朗,获得了新知,这也是一种启蒙。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总有人先知先觉,有人后知后觉。一个人读了几本书,就自以为是知识分子,高高在上,去教训别人,固然不可取,但是,就像先富起来的人有义务把他的财富回馈社会,知识也是一样,应该回馈给社会。既然有幸多读了一些书,先想到一些问题,就应与大家分享。当然这和财富有一点不同,就是别人可能认为我说的是错的,那么正好大家可以交流,碰撞,但它的前提是要在一个平等的允许讨论的氛围里。
另外我认为,真正的思想是不能作为一种商品来卖给市场的。当然知识分子也不能喝西北风,他得有谋生之道。就像龚定庵说的,著书都为稻粱谋,当一个人没别的本事,只会写书时,他当然只能以此为生。但知识和别的商品不同的是,知识分子不能昧着良心,为了卖出商品而迎俗媚上,歪曲事实,违反真理。在一个比较健康的社会里,市场和自由思想二者应该是不矛盾的,一个人可以写好书就能养活自己,而不一定非得靠说假话才能养活自己。知识分子在二者之间应该作出选择。我经常跟人家讲,不能太强调客观:我要是坚持说实话的话就要倒霉,等等。我说,你要是想坚持真理的话,就应该有准备,那就是你要倒点霉,但这个倒霉不至于要到饿死的地步。
问: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获取已变得非常便利。那么传统的知识分子概念还成立吗?或者知识分子的含义已经有了新的变化?
答:对于互联网,我主要还是给予积极的评价的。如果没有互联网的话,外面的事情,可能我好多都还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对现在的一些社会问题发表评论,就是因为一些朋友通过网络让我了解到现在正发生的事情。但是互联网发展到“微博”,不能代替深层的思考,互联网上信息传播很快,来不及核实,也可以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微博上广为传播的都是一些短小的警句,让人读后觉得说得特别过瘾,但这不能代替一个人的深思熟虑和真正的读书。我发现很多人都知道一些简单的结论,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结论的论证从何而来。孔子有两句话说得特别对,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网络不能代替人的反复思考,所以纸质图书还是不可替代的。另外,网络和微博在中国能够起到特殊作用,是与中国特有的新闻环境分不开的。
问:如今的不少人怀念民国时期的清华、北大,您作为老清华学子,认为现在的大学教育和以前相比,缺失了什么?
答:从大的方向来讲,通识教育在萎缩,知识越来越碎片化。不单是中国,现在全世界也面临这个问题。比如,一个人研究历史,那么他可能只研究历史中的某一小段,而其他的部分他并不了解。这是因为现在竞争太激烈,每个人都必须标新立异,在自己的专业里面钻研,范围日益狭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们国家特有的课题制。课题制是非常害人的,规定一个教师每年要发表多少篇文章和著作。在过去,许多有学问的老师讲课是没有书的,甚至连讲义都没有。他就这么直接讲课,我们在下面拼命记笔记,将来考试的成绩,有的时候取决于记笔记的能力。老师的学问就在这些笔记里。一个老师如果有一些心得,他可能等上十年才写了一本书。但这种知识是有价值的,可能写出传世之作,因为没有课题制在逼着他。现在每一个老师都得搞个课题。老师的基本工资是很低的,但实际收入却很高,主要就是靠课题。那么这样的话,自主的真学问就会越来越少,老师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作坊头。
问:您如何看“国情论”?有不少人总是将中国的各种现象归结于国情,似乎一切现状都因为“中国特色”而趋于合理。但其他国家好像都没有此类论调?
答:现在我们老说国情,也就是为了维护既存的缺点。比如说,我们要坚持的是“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市场,我们的民主和市场要比资本主义优越得多。为什么优越?因为从理论上讲,资本主义是不平等的,而社会主义是平等的,更重视老百姓的福利,所以我们不能实行资本主义那一套。但现在明明我们的国家现状是贫富差距比很多资本主义国 家大得多,一些基本的安全和公民权利都得不到保障。那么,我们的优越性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于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理论出来,那就是我们是初级阶段,人家是发达阶段,他们的“原始积累阶段”也是很残酷的,所以国情不一样。但这面省略了什么呢?那就是我们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主义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基础上的,不应该有原始积累。所以这个说法既不符合事实又不符合逻辑,但符合国情。
还有一个国情论是说我们的老百姓不适合实行民主,不应该有自由,素质太低。在我看来,这种国情论属于胡说八道,这完全是对中国人的一种侮辱。它的意思就是说,中国的老百姓根本不配享有别国人民享有的基本权利,变成这样的一种国情了。这个问题百年前梁启超的《新民说》中已经说清楚了。
(摘自《老生常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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