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历史·亲历记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4年02月01日 星期六

    一封迟复九年的家书

    张丁 《 书摘 》( 2014年02月01日)

        1975年8月16日上午八点,北京市西城区邮局邮递员杨绍英把装满信件的邮包挂在自行车上,开始了一天的投递工作。在她的邮包中,有一封从美国纽约寄来的信,用的是航空信封,收信人和地址写的是繁体中文:

        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西城、護國寺街、棉花胡同、卅七號交:劉國璽、劉國豐、劉國龍先生收啟。

        与一般信封不同的是,除了收信人地址、姓名以及发信人的名字“劉仲培代劉志清寄”外,信封上还有竖写的一段小字,仔细一看,是给邮政人员的留言:

        請郵政局諸位先生鑒:以上地址還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舊址,現北京市區擴大,不知有無改變,收信人已否遷居?聞現郵政辦的很好,若干年地址均能探投。請郵局諸先生特别分神,探投為感。如投不到,请原信退回,謝謝。

        当时中国处于“文革”后期,对外开放的大门尚未打开,普通居民与海外通信并不常见,因此杨绍英对这封美国来信印象很深,拿着信封反复看了好几遍。她来到西城区护国寺街棉花胡同37号,叫三位收信人来取信,无一人回应。看来,家里没人。凭借多年的投递经验,她知道这封信不同寻常,不能就这样退回寄信人。

        杨绍英回到单位,填写了一张“再投邮件批条”,同时把这封信交给徒弟杨彬,让她下午再投递一次。

        当天下午,刚走上邮递员岗位不久的杨彬来到棉花胡同37号,三位收信人还是不在。经询问院里的其他住户才知道,这三人早就不在此居住,据说迁回老家了。难道他们家的人都不在北京了吗?杨彬又向周围的邻居多方打听,知道刘家有一个人在西四新华书店工作。于是她把这封信改投西四新华书店。

        在西四新华书店工作的是写信人刘志清的侄孙刘万禄。8月18日,刘万禄接到了叔祖父这封珍贵的寻亲家书。

        刘万禄喜出望外。22日,他给叔祖父工工整整地回了一封信。由于担心刘志清不一定能收到此信,他的回信只是简介了自己的情况,对家中其他人基本上没有提及,回信内容此略。

        不久,刘万禄的回信通过纽约转到了刘志清的手里。知道刘家尚有后人生活在大陆,刘志清立即回复了一封较为详细的家书,主要是询问家里其他人的详细情况,同时也介绍了自己的房产状况及未来打算。

        字覆万禄孙儿知悉:

        我离家已廿七年了。因为怕给家中添麻烦,所以从未给家中写过信。这次是你仲培二爷代写的信,没有想到真能找到了你的下落。我接到信知道你自己能成家且生一女孩,我快慰得热泪直流,不知道如何形容。在大劫中,我们未绝后代,这是万幸。

        ……

        我今年七十七岁,还是孤身一人。我是在青岛遇见了以前在南洋做生意的朋友,随他到香港又转海南岛,再转印尼而来美国的。因为本身无一定住址,所以未给家中去信。你再来信,仍由仲培爷转交即可。我两手空空,但到处有朋友帮助,有吃的,有花的,身体强壮,且每日都有几位朋友聚会,并不感孤苦,请你告知你父叔放心。

        ……

        另外再告知你,转告你父叔,我在天津买的几十栋楼房,除了松寿里的一栋是我刘志清的名义,应该由你父叔来继承外,其他的都是用刘万全名义买的(刘万全三个字是代表华美的厚生)。那房子应该是田、孟、刘三人共有,可是我始终主张不要的,如果田耐臣不给我们,我们就不要,并不可因为争金钱伤了世交的友情。钱不是好东西。我个人赚的钱都每年交给你曾祖父与你大爷了。买这些房的是我与你田耐臣二爷共同赚的,不应归我个人所有,应归田、孟、刘三人共有。可是我向来是主张不要的,我所以不令你父叔知道,就是怕他们有倚赖性就不肯努力了。我是空手出门,赚钱回家,我希望他们均能自己努力。今日接到你信,想你也是自己成家,不倚赖父兄,我甚为高兴。不写了,要说的话太多了,留待下次再说吧。祝你夫妇快乐,孙女喜笑快乐。

        六十四年九月十五日

        志清  言

        最好令你父亲或叔父详细写一信来,故嘱。

        刘志清离家27年后第一次得知家人的消息,“快慰得热泪直流,不知道如何形容”。由于刘万禄在信中没有过多介绍家人的情况,使得他非常焦急地想知道大家庭中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还谈到自己未来的打算等。收到这封信后,刘万禄很快就给刘志清回了信,告知叔祖父自己所了解的家人的一些情况。但是具体的详细情况他也不太清楚,因为那时阶级斗争形势严峻,刘家的人分散各处,人人自危,已经互不联系了。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政治形势有所缓和,刘志清的次子刘国龙从北京返回武清老家探亲,才得知父亲曾写来寻亲家书一事。

        1984年是刘国龙离开老家37年后第一次回到故土,因为入党时组织上规定他不能回老家,要与老家划清界限。回到老家,刘国龙才知道当年父亲与北京通信的同时,还有一封家书寄往老家,但被没收,大哥刘国玺因此被批斗了三个月。刘国龙去村里查问这封信的下落,可是已了无影踪。大哥告诉他,刘万禄手里保存着与二爷的通信。返回北京后,刘万禄把二爷的两封来信和自己回信的底稿都转交给了刘国龙,刘国龙含泪捧读数遍,感慨万千。

        9年后才看到父亲的寻亲家书,刘国龙的内心充满了酸楚。他恨自己没有早日跟老家联系,但不知父亲为何只写来这两封信,他老人家后来的情况如何呢?一定要给父亲写一封回信,告诉他这些年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父亲一直挂念着家里的亲人。

        父亲大人尊前:

        这封信本该在九年前写给您的,只因我一直没有看到您的来信,也不知您是否健在?前几天我回武清老家,才看到您在九年前的两封来信。您离开家已经35年了,由于时势的变迁,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家的变化太大了。一想起这些年的事,我就心痛不已。

        1949年3月您离开家后不久,祖父他老人家就在棉花胡同去世了,是四哥赶着大车把他拉回老家的,安葬在我家场房附近的菜地,用的是您给准备好的松木棺材。祖父离开人世是在土改前,全村不少人给他送葬,算是善终。但是入土后也不能为安,还因棺木招来扬尸之祸。

        1950年老家实行土改,我家被划为地主成分,灾难从此就开始了。我家第二个遭难的是我四哥国荣。土改前,他留在老家。1951年“镇压反革命”,因为指标不够,被我们邻村沙庄贫农协会抓到县城,第二天就被作为“反革命”枪毙了。四哥能吃苦,能干活,有力气,还写得一手好字。他没有任何罪过,从没有欺压过乡邻,就因为指标不够被杀,他死得冤啊!想起他忠诚厚道,吃苦耐劳的样子,我就心痛。可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不仅无处申冤,而且没人敢说。事实上情况越来越坏,当时有个说法:凡是在镇反中被杀的地主家庭都是恶霸地主。

        四哥死后,四嫂无依无靠,只得把孩子万盛交给我大娘照看,自己跑到北京广安门中医院当保姆。后来保姆也不让干,1952年她就带着小盛子去了兰州她姐姐家。走之前把小红送给了李家。四哥一家就这样散了。

        土改后,我继母带着淑贤妹和国发弟艰难度日,分的地离家有十里路,来回一趟很不容易。继母没有干过农活,忍受不了,一年多就得了痨病故去。

        我大娘在分到我家场房的两间土屋里住。因食不果腹,只得带着当时六七岁的大孙子刘万福外出要饭。解放前我记得大娘心地善良,常常周济穷人,外号叫“乐呵”,总爱与邻里、 乡亲开玩笑,没料到要饭时反而遭人白眼和呵斥。

        我六哥瑞增解放后从警察局考到了消防队,不久被选拔到了上海篮球队打球,后转到排球队。1953年六哥来京参加运动会,顺便回老家把我大娘接到了上海。大娘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大娘是善终,因为是彻底离开了老家。

        ……

        相比家里的其他人,我的经历还算幸运的。您走后不久,我参加了开国大典,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又加入少先队,还当上了少先队辅导员。1950年10月,朝鲜战争爆发,我积极要求参军,和六中的十几个同学一起来到刚刚组建的探照灯团。我当时身高还不足一米五,被分配在营部当报话员,从此就把部队当成了家。

        1962年3月,团党委扩大会议全票表决同意我加入中国共产党,实现了我多年追求入党的夙愿。入党时,团政委找我谈话,告诫我:“鉴于你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十分复杂,批准你入党是团党委百分之百同意,经师党委批准,报军区保卫部备案的。你入党后就是党的人了,一定要和其他人划清界限,断绝往来,而且不能回原籍,要采取回避政策。”这也是此后二十多年间我没有主动与家里其他人联系的主要原因,包括在1965年从部队复员后,到北京帆布厂工作期间,因为阶级斗争的弦长期绷得很紧,我只有回避,导致长达9年之后我才看到您的来信。    

        父亲,这就是您走了以后我们家里所发生的真实情况,您能理解儿子的选择吗?您能原谅儿子的不孝吗?

        不孝子国龙  跪禀

        1984年12月13日

        这封信写完了,可是寄往哪里呢?从此,刘国龙开始千方百计寻找父亲的下落。

        刘国龙通过去台老兵得知了父亲旅居海外的更多情况,并且与在台湾的老舅谢凤希取得了联系。得知父亲已于9年前在台湾去世,刘国龙痛惜不已,盼望有一天能够去台湾为父亲祭奠和扫墓。从上世纪90年代初正式申请赴台,一直到2009年获批准,经过了20年的漫长等待,2009年4月下旬,刘国龙夫妇终于踏上宝岛台湾的土地。他非常珍惜这次机会,特地携一家三代来到台北,寻访父亲的遗迹。在父亲墓前,刘国龙长跪不起,老泪纵横。

        (摘自《读库1305》,新星出版社2013年10月版,定价:30.0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