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乐趣

    早晨泡澡

    浴室前，有四株高大的樱树。三四天前开始一簇簇地开花了，今日已开了近八分。

    昨夜，是吹着所谓的“春一番”（立春至春分期间，该年第一次吹起的偏南强风）吗？狂烈的暴风乱舞，原本尚未凋零的白木莲散落一院子。踏着略变褐色的残花走过院子，竟有说不出的心疼。不过，暴风后翌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大山、足柄的山峦清楚可见。

    放入洗澡水，早晨泡澡。打开窗户，满眼是樱花。

    就连自己也觉得眼前这一切太奢华了。一边赏花一边刮胡子，入盆泡澡。

    仔细想想，有多少年不曾如此恬然了。相信大家都是这样吧，每日、每日一分一秒地忙着，就算工作之余，心中仍挂念着工作，一刻不得悠闲，根本没有放松的时候。

    今日之所以如此有闲情逸致。其实也是因为明日就要出发前往伦敦，手边的工作大致告个段落了。

    突然兴起了这念头。究竟亏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能像这样轻松泡澡、轻松赏花的时间，竟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实在是亏待自己太久了啊！

    少年时，我住在大连。五月刺槐花开，在公园玩耍时，看到刺槐树枝挂有鸟笼，刺槐花下则有悠闲啜茶的中国老人。幼时的我也觉得一派恬静。

    这样的光景，在苏联的乌兹别克时也曾见过。绿荫盎然的大树底下，两个老人坐在长板凳上，一边啜茶一边抽烟，眺望着远方的天际。青空下淡棕色的山脉绵延，那时也是一派恬静。

    人们常说，日本人是工作狂。而南方人则花很长的时间吃午餐，享受边吃饭边话家常的乐趣，之后再小睡个午觉，然后才开始工作。而我们则是猛扒荞麦面，急着赶回去工作。

    因此，前去东南亚等国家担任技术指导的日本人，总对当地人的懒散感到气愤，而当地人也不悦被过度操劳，彼此因而衍生了误解。

    不过，日本人的确经常被批评不该过分专注于工作，应该多享受生活。

    然而，纵使努力修改个性，有时也难以改变，更何况是民族性，一丁点的警戒之语实在无法改变什么。

    想必我们依然会如蚂蚁般忙忙碌碌地工作下去。即使在大树下喝茶，眺望远山，也会因自己的怠惰而受到良心苛责，慌忙丢下茶碗，又赶紧回去工作吧。

    总之，是无可奈何的天性，因为我们不懂得如何享受悠闲。也因此，游玩时喧哗吵闹的总是日本人。其实这种情况，在温泉地就可以一窥究竟了；安静不吵闹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其他的人老是在旅馆跑上跑下，一会儿买东西，一会儿搓麻将，或是喝得烂醉放声高歌。几乎看不到悠闲的游玩，这就是日本人特有的发泄方式。

    这会儿，我从浴室看到躲在樱花树里的小鸟，正忙着吸吮花蜜，就像日本人似的。

    明天，前去伦敦。

    而我应该也不例外，忙碌地到处穿梭吧。

    何者较划得来

    “人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杀死亡的！”经常帮我看病的K医学博士如此说道。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啊，我们其实每天都在做一些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抽烟、喝酒、通宵打麻将、饮食过量、盐分摄取过多。

    也因此，好不容易可以活到百岁的身体，却搞出了癌症、高血压、弄坏了肠胃。随着那些坏习惯，寿命也就缩短了。

    原来如此啊，我对K博士的名言深表同感，原来我也做了不少的自杀行为啊！首先是一边工作一边抽烟，虽然不打麻将，但却每晚喝酒，而且喝酒时，又喜欢配偏咸的下酒菜。

    K博士为了劝诫我，说了那样的名言，但我还是戒不掉这些自杀行为，因为那是我人生的乐趣啊！

    例如香烟，法国文学评论家蒂博代曾说：“古希腊人不懂而我们却懂的乐趣，就是阅读和抽烟。”

    古希腊人没有书，因此不懂得阅读的快乐。当然更没尝试过，一边读书一边吞云吐雾的醍醐灌顶味。

    对我而言，一边阅读一边抽烟，实在是人生的乐趣之一。餐后再来一根，更是乐趣。说什么也不能戒。

    对我而言，工作后浅酌，配上美味的下酒菜，实在是每日的乐趣。在陶醉的心底深处，梦想着这个那个，更是乐趣。炎炎夏日，喝啤酒也是乐趣。

    喝酒，下酒菜也就不得少。医生说为了保护肝脏，就拿奶酪当下酒菜吧。但是，嚼着奶酪或奶油的诸位，请问你们还会每天喝酒吗？纵使或多或少会弄坏身体，但还是想来点咸咸辣辣的下酒菜吧？所以，这个更是绝对不能戒。

    不得饮食过量、不得糖分摄取过多，但我还是不想吃没加炼乳的草莓，也不想只喝黑咖啡，甚至还想吃蛋糕呢。

    想想，为了长命百岁，却得放弃人生所有的乐趣。

    没有烟的人生、戒了酒的人生、舍弃甜食的人生，只吃喝奶酪或牛奶的人生，想象那样的人生，我总觉得寂寞。

    结果发现，原来这只是价值观的问题，完全取决于个人。究竟是要为了长寿而舍弃人生的种种乐趣，只为了健康过生活呢，还是想着人终将一死，纵使短命，也要过着吃好吃的、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各位读者啊，你们又会如何抉择呢？

    悠悠吃茶趣

    十多年前，我前去塔什干后，又飞往撒马尔罕。

    在撒马尔罕附近的村落受到热情款待，大家就在葡萄棚下尽情享用丰盛的羊肉与葡萄酒。

    餐后散步，看见村落偏僻处的大树下挂着鸟笼，一个老人一边聆听鸟鸣一边喝着茶。

    绵延的农田尽头是青郁的山脉。白云悠悠，老人望着那云朵，啜饮着茶。

    见此，实为感动。

    原来茶是如此享受的。

    老人恐怕是历经长期的劳动，才得此隐居之身。在这人生的晚秋，眺望飘着白云的蓝天，听着小鸟的鸣唱，缓缓地喝着手里的茶。

    在那里没有既定的规则、约束、礼仪、仪式，仅有与天地合体般的自在，悠游怡然，轻松解放。

    我从陈舜臣先生的书中，也曾感受到那般的喝茶享受。

    当然，日本的茶道也很美好。

    不过，不同于日本的茶道，也有如那老人的吃茶，是属于自由自在、悠悠然的茶趣，不禁觉得，“那样的茶也真好啊”！

    一个人孤单地赏花

    春宵一刻值千金。

    尽管是雨雪交加的日子，春天，还是一日日近了。

    虽年岁已衰，春天一到，心情竟也随之雀跃。不过，心底却掠过“如此欣赏春花，不知还有几回”那般过去不曾有过的落寞思绪。

    不同于年轻时，现在总觉春花特别娇美。我最喜欢春宵。

    工作结束后，走出花房山的工作室，去到常去的荞麦面店或寿司店，坐在店里，一瓶温热的酒就在眼前，更加感叹，啊……这春宵啊！

    没有可以促膝对饮的女伴或朋友，我从口袋里取出岩波书房出版的《芜村句集》，小口小口啜饮杯里的酒，一边阅读。

    对照自己的心情，更觉得芜村写的有关春天的俳句最好。

    春雨绵绵

    日暮将尽

    春暮犹未尽

    咀嚼这诗句，与口中的酒一同细细品味，仿佛喝下的、吞下的也更加有味了。

    春暮之日

    岁岁年年

    已是遥远事

    又是让我这般的老人，心有戚戚焉的诗句。过往漫长的人生，一幕幕浮现，一个人又再孤独的啜饮。真喜欢这句诗啊！

    桃林夜尽

    黎明破晓

    嵯峨赏樱人

    这句则是令人欣羡的诗句。原来也有这样的人生啊。而我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的乏味人生，惋惜感叹，又再一杯。

    樱花落尽

    故乡一方

    天涯野道哉

    嵯峨归人

    不知何时

    樱花已落尽

    夜樱花香

    嵯峨灯尽

    犹又娇艳绽

    拾读这些诗句，纵使现在无法去到嵯峨赏花，但跌入诗句的意境，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赏花客。这难道是第二瓶的酒，惹得酒意陶然迷蒙。

    为花而来

    为花痴迷

    悠闲陶然哉

    不过，芜村所作有关春天的诗句，我觉得以下更是绝品。

    咏歌春眠

    尽兴如意

    春之日垂暮

    春日之夕

    飘散而来

    幽幽女人香

    手持履物

    渡溪而过

    春日已逝乎

    春日已尽

    沉重琵琶

    抱心怀郁抑

    嘴里反复吟咏、回味这些诗句，然后一边喝酒。终于有些微醺，此时走出店外，摇摇晃晃漫步而去。家家户户的庭院，或是小小的空地里已绽放着连翘、桃花、辛夷花，我瞇着醉眼欣赏，散步而归。

    春宵一刻值千金

    此际，这句诗又再度真真切切刻印脑子里。

    年岁长了，我反倒不喜欢成群结队赏花。年轻时，当然也喜欢放歌高吟，或装傻逗趣那般的赏花，但渐渐却觉得无趣。

    直到这个年纪，更加深刻以为，既然是赏花又何必去到樱花开得特别娇艳的地方呢。

    “喂，花儿，今年又开了啊！”

    春宵，驻足抬头，对着一朵花儿殷殷切切地说话，这即是一个孤独老人的赏花啊。

    此般情景，更令人向往，难道也是老了的缘故吗？

    （摘自《狐狸庵食道乐》，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