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是历史，无论你是否喜欢。总有一天，历史将去掉面纱，以真实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斯塔西的遗产
斯塔西，即东德国家安全部（简称 Stasi，斯塔西），总部位于柏林诺曼大街，按照斯塔西当年自己所言，这里是管理他们的“和平侦察员”的地方。这个建筑群占地22公顷，有高低不等的四十多栋楼房，五千到七千多位国安部官员在这里工作。
在上世纪80年代末，全东德斯塔西部门有91000名固定工作人员，而东德人口当时只有1640万。这意味着平均每180名东德公民就有一个斯塔西工作人员，这样的比例在80年代东欧国家中是超高的（捷克斯洛伐克平均每867人一名国安，波兰每1574人一名）。除此之外，配合斯塔西控制社会的还有十万多个非正式工作人员（简称“非工”，即线民）。
1990年1月15日，这个日子对于前东德人来说，其重要意义并不亚于9个月之后的德国统一日。他们在这一天勇敢地占领了东德国家安全部大楼，并及时阻止了斯塔西人员毁灭大楼里的秘密档案。德国现任总统高克认为，这次行动可以与1789年巴黎人在法国大革命中对巴士底狱的占领相提并论。这前后相隔整整两百年的历史事件，都是公民对压在头上的专制势力的反抗。然而，武装占领巴士底狱导致了后来的革命者人头纷纷落地，而柏林人民和平占领斯塔西大楼，却带来了东德政权的轰然坍塌和两个德国的和平统一，导致了东西方长达四十多年的冷战结束。
斯塔西的机密档案虽然保护下来了，但浩瀚如海的斯塔西档案中的核心机密却已经成了碎片。只有将这些破碎的信息拼集起来，前东德政治内幕图景才会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
斯塔西给后人留下了长达111公里多的文件档案架，其中包括3900多万张索引卡片。另外还有180多万张照片、幻灯片以及胶卷负片，27000多个录音文件和2778部录像文件。在柏林斯塔西总部档案馆里，就保存了近43公里长的斯塔西“非工”的报告记录及其他相关物品。
另外，还有多达4600多万张核心机密文件在1989年秋天，感到末日降临的国安部部长米尔克指令斯塔西人员夜以继日地用文件破碎机进行销毁。由于机器工作时间太长，以致发热，不能继续运转。斯塔西人员就用手将它们撕碎，被装在牛皮纸袋里。这样的口袋多达16000多个。也许，米尔克他们还以为能够东山再起，所以，没有彻底销毁这些密件。
德国著名诗人孔策是上世纪70年代末被斯塔西政府逼出东德的，他将斯塔西档案里关于自己当年被监视迫害的多达12卷3491页的档案查阅复制之后，选了其中最精彩的部分，编辑成文献著作《代号“诗歌”》。他说，出版此书的目的是为了让后代和世界都知道东德那段黑暗的历史。
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拼图
在德国南部纽伦堡城附近的茨恩多夫小镇，是上世纪90年代初联邦德国接待来自东欧及其他国家的难民总局所在地。后来，由于难民日益减少，那里的部分官员从1995年开始，就用手工拼集斯塔西的档案碎片。
这些档案碎片，常常是一张8开的纸先被撕成8～30条，然后，再横着撕4～12次。最细碎的纸屑是16开的纸张被撕成了98片，每片只有指甲大小。
联邦德国政府的官员们在一张像邮购部工作台的巨大木桌上，将牛皮纸口袋里的文件碎片倒出来，铺在上面。然后，他们仔细观察每一张碎片的特征，并根据它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将其拼集在一起。拼好的文件页就用胶水一张张地粘贴在纸上。这就是他们的日常工作。这是一种需要持续地集中精力，在脑海里将各种临时记忆拼凑起来的艰难游戏。然而，人类眼睛工作的耐力是有极限的。并且，如果碎片太碎，就没法用眼睛识别。因此，每一个口袋里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文件碎片不能通过这样的人工识别来拼集。
在电子拼图机发明之前，他们就一直这样拼凑这些纸页。在1998年，电子拼图机发明家尼克莱第一次去那里时，还有四十多人在工作台前工作。到了前两年，只剩下十多个人，不少人都已经退休了。
其实，在斯塔西档案管理中心的前东德各地分部，都有不少工作人员在进行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在柏林的斯塔西档案管理中心，也有一批年轻人在拼集斯塔西档案的破碎。
24岁的女青年云格尔特，在东德崩溃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她现在的工作就是专心致志地将她自己已经灭亡了的国家所剩下的碎片一点点地拼集起来。她毫不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
她告诉记者：“如果这些文件不重要，他们就不会撕碎了。所以，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情是绝对重要的。”
“不过，这样的工作确实太单调了。”她补充道。
直到2012年10月，已经有400袋的近一百万张文件纸页被德国人用手工拼集起来。估计还有4500万页文件需要拼集，按这样的速度，还得要七百多年才能处理完毕。
电子拼图机
2000年，联邦德国议会通过了开发计算机技术程序，加快复原斯塔西档案的决定。2003年，斯塔西档案管理委员会在全欧洲范围内进行项目招标，柏林福劳因霍夫研究所下属的一个部门中标。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是工程师尼克莱博士。经过长期的讨论和谈判， 2007年春天，联邦德国议会及斯塔西档案管理委员会才跟福劳因霍夫研究所正式签订了项目研究合同，批准了600万欧元作为专款。在2011／2012年度，又为这个电子拼图机项目增加了近200万欧元开发资金。
尼克莱1997年看到一个电视报道，报道了人们是怎样用手工将这些文件碎片拼集在一起的场面。尼克莱那时就想，如果能用计算机处理这些碎片就好了。他认为，如果运用计算机处理这些文件只需要五到七年时间。
尼克莱是东德作家福克斯的朋友。福克斯因为写文章对东德政府提出批评，以莫须有罪名在东德的霍赫熏豪森监狱被单独囚禁，直到他1977年被驱逐出东德，期间受讯多达200次。1978年，尼克莱在《明镜周刊》上读到了福克斯的作品《审讯记录》，并参加了福克斯在西柏林的一个朗读会，从而和福克斯认识并成为朋友。
根据斯塔西相关档案表明，在西德有40个斯塔西人员及“非工”在关注福克斯并试图暗杀他。福克斯的汽车刹车被破坏，他的住宅前发生爆炸事件，都是疯狂的斯塔西策划的。
1999年，福克斯死于白血病，只活了48岁。他自己认为，他的病不是上帝赐予的，而是人为的。东德批评者认为，这是斯塔西在囚禁福克斯期间，对他使用了放射线所致。对于尼克莱而言，为了能够尽快地从斯塔西档案中发现朋友福克斯的死因，也是他要发明电子拼图机的一个动力。
尼克莱同意贾恩的观点，人们应该使东德这个暴力政权的邪恶历史暴露出来，如果不澄清历史，对他们将是再次犯罪。在尼克莱看来，研究斯塔西档案，其意义与解读古埃及的莎草文字、保护中世纪古迹的意义同样重大。
“让后代亲历那段岁月”
斯塔西档案管理委员会于 1990年初成立。第一任负责人是前东德牧师、德国现任总统高克。当年高克刚开始负责这个部门时，手下只有两名工作人员，现在已经多达一千六百多名工作人员。联邦德国政府每年要为这个机构支出高达近一亿欧元的运转费用。这个机构被德国人誉为“民主校区”，管理着斯塔西留下的浩如烟海的各种形式档案。
从2011年3月开始，就任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是罗兰·贾恩。贾恩也是东德人，是当年被东德政府强行驱逐到西德的新闻工作者。他说：“我也通过这些档案，知道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我的家庭是怎样受到斯塔西的压制。我还查阅了上大学期间的档案，才知道，我的系主任就是斯塔西的‘非工’。就是因为他的参与，我才被赶出了学校。当时我的律师也是斯塔西的工作人员。这些内幕都深深地震撼了我，同时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收获。”
“特别令我震惊的是将我驱逐出民主德国的措施和计划。这个计划是由斯塔西部长米尔克亲笔批准的。我还能读到，至少有一百多名斯塔西工作人员参与了这次驱逐我离开东德的行动。”
“其实，斯塔西在西德也无处不在。在我的档案里，我发现，他们甚至知道我在西柏林家的家具是怎样摆放的以及我八岁的女儿平时上学所经过的路径。”
2012年，他在斯塔西档案管理局莱比锡分部，与年轻的一代进行了一场对话。
在对话中，贾恩向在座的二百多名中学生介绍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他说，这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另一个德国，一个业已灭亡的国家。而这个国家曾经被斯塔西统治着。斯塔西这个巨大的窃听机器将公民置于系统的压制之下，使家庭和个人正常生活被搅乱。
贾恩说：“我出生在东德，不过，我认为我属于整个德国。对于我们这些前东德公民而言，也有优于别人的地方。这就是通过自己在独裁统治下的经历，我们可以更加认识到自由和民主的价值。”
贾恩想把斯塔西大楼开辟为一个让人们参观的体验式公园，可以让人们亲身经历当年集权统治下的秘密警察中心。在这里不仅仅要保存昔日的档案，还要让德意志民族世世代代亲眼看见那段黑暗的历史。
贾恩准备将斯塔西管理委员会改建为一个为社会服务的机构，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使申请人看到他们的个人档案。我不满意这个等待的时间。”现在，申请查阅档案的等待时间平均需要两年。
从1991年档案开放以来到2012年12月31日，一共有二百九十多万人申请查阅相关档案。德国人对斯塔西档案感兴趣的程度在上升。
贾恩要继续斯塔西档案管理局二十多年来的民主自由宣传启蒙工作。不过，对于东德地区的年轻一代而言，这种自由的对话却显得不那么顺利了。他们对前东德的回忆几乎只剩下“特拉比”汽车和缺乏香蕉吃的往事。他们认为那只是父辈们已经灭亡的国家，意味着过去，与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而事实上，在斯塔西档案里，记载了何人何时何地经过了什么街道，谁没有经过许可就参加了什么朗诵会，谁组织了什么非官方的展览，谁支持了某个艺术家、作家、音乐家、牧师和记者的意见等等。这些档案可以作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文化历史的名人指南。几乎当年所有的著名文化人以及公民权利维护者的名字都出现在里面。里面也有关于约见“非工”的记录，在那些年代里，斯塔西“非工”这样的约见每月至少要进行两次。在记录的扉页上是斯塔西官员的简介，然后，约见过程被记录下来。记录是“非工”自己撰写的，都是小写字体，记录了他窥探监视的内容。第三部分是录音记录，也有“非工”的签名。这样使“非工”和政府的关系联系得更加紧密。
斯塔西往往会根据公民的个人的政治动机而选择“非工”，并使之有效地为“国家安全”效劳。
斯塔西，即前东德的历史就这样通过拼图游戏，一幅幅被拼集起来。峰回路转，曲折离奇，有时阴森诡吊，有时又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无论你是否喜欢。总有一天，历史将去掉面纱，以真实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摘自《东方历史评论.0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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