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时间的河流跋涉

    （一）

    如果有一个人出生时就是容颜衰朽的老人，然后每天年轻一点，“倒着长”，先是壮年、中年，后来是青年、少年、童年，直至回到摇篮。那么，他的人生际遇将会怎样？他的爱情生活将会怎样？他对时间的感受又会怎样？

    好莱坞电影《返老还童》，加进了不少情爱的噱头。原来本杰明·巴顿“倒着长”的悲凉与滑稽不见了，因为怪异的年轻所带给家人的烦恼、难堪，肯定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爱。因为这是另一个本杰明·巴顿，他一出生时就是丢在街头的“老”弃婴，原来的一切身世背景、生活环境统统被剥离了，留下的基本是浪漫与奇遇。

    其实，真正的生活，从来都是一地鸡毛。“倒着长”的烦恼，并不比“顺着长”更少。有道数学题可以算算，如果你在50岁时遇上了你21岁的妻子，然后你逆着时间的河流，向40岁、30岁前进，而妻子则与你背道而驰，30岁、40岁、50岁，你在情爱巅峰上的时间有多久？会比正常的情侣相处更长吗？

    天哪，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命运，你还会想当这个幸运的本杰明吗？总比别人年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二）

    如果你是一个对时间有着病态焦灼感的中年人，读着这样一个故事，是不是会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可是，且慢！你的快感，比起本杰明·巴顿的快感还是差了点。虽然他经常要焦虑地察看自己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庞，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沉迷于年轻身体所带来的享受与魅力。这就像中年人沉迷于自己的沉稳与圆熟，以及由此带来的权势、金钱一样。

    在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时，他进入任何群体之后，总是更受欢迎，更容易成为风云人物。因为，他总是显得比别人更成熟一些，更有经验一些，也更得体一些。然后，就急转直下，开始变得更年轻，也更柔弱，更无所作为。

    那么本杰明的故事，是倒过来说成熟更好，而年轻则意味着一事无成吗？

    年轻，还意味着容易被成熟所吸引。本杰明20岁时拥有的是50岁的容颜，那时也年轻的妻子对他说：“你正处于浪漫的年龄——50岁。25岁过于老成世故；30岁必定过于劳累而脸色苍白；40岁往往会花上抽一整支雪茄的时间来讲一个故事；60岁，60岁太接近70岁了；但50岁是成熟稳健的年龄。我喜欢50岁。”她说，与其嫁个30岁的男人来照顾，不如嫁个50岁的男人来接受照顾。但结果是，本杰明反而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被旺盛的享乐欲望所吸引。最后，谁也没有照顾到谁。本杰明与妻子，在时间上背道而驰，但最终的结果，都归于软弱、低能。在时光的旅行中，没有人能占到便宜。

    （三）

    我的大院里住着一位美得炫目的老太太。一头如雪般飘逸的白发，肤色白晰无瑕，更难以想象的是，以她的年龄，居然还有姑娘般清澈纯净的目光。也许是她的年纪足够老，所以我才可以放肆地欣赏她的美。想不到，从此她见了我就脸红。那一瞬间，她的心境一定闪回至少女时代。

    假定，只是假定，我爱上了她，或者产生了类似爱情的东西。而且，她真的具有少女情怀，她的命也足够长，她能听懂我说的一切，但我的年轻，会慢慢追上她的成熟。那时候，我还需要她吗？    

    倒过来假定。假定她爱上了我，麻烦也多。老年人都是哲学家或者管理学家，凡事总要问个为什么，还要做一番可行性论证，还要踮足翘首瞻望前景如何。而我还年轻，爱了就爱了，爱了就享受激情，所谓“糊涂的爱”是也。等她论证完了，爱情也早已远去。

    可见，时间是爱情的敌人。

    好吧，我是中年人，双脚跨在衰老与青春之间。我的感情很深沉，但也很尴尬。对感情，正处于那种不说觉得憋屈，说了又很矫情的状况。我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应该有少女的娇憨，少妇的风情，中年的优雅，更大年岁的沉静与通达。这种集岁月精华于一身的女人，一定是千军万马为之沉寂无声。可是，这个世界要是真有这样的女人，那你这个尴尬的中年人的存在，对她又有什么意义？

    可见，时间真的是爱情的敌人。    

    （四）

    一次喝酒，一位30岁的女同事忽然说，如果我一下子变成60岁的老太太，什么烦恼也没有，在这里悠闲地喝着茶，多好！

    很奇怪，她一下子跳过了中年。更奇怪的是，我认识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在30岁时，从来没有想象自己从35岁到55岁这段时光是怎么过的，总是一下子跳过中年，想到了沉寂的老年。

    这个时间段，总是被不知不觉地滑入。就像酒喝至六分，介于失控与可控之间。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希望永远停在原地不动。他们不想向前走，本能地恐惧着沉寂；他们也不想“倒着长”，向后退回那青涩的生瓜蛋子时代。他们翻阅着年轻时的照片，常常有一点点嫌恶。一位朋友这样描绘着自己当年的形象：“头发厚厚的，黑发倒像是假发；目光傻傻的，眼中空无一物。”

    他们也回忆年轻时生命力的旺盛，那时候多巴胺与荷尔蒙多么丰富，追逐着女人是多么地疯狂。可是，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那个年头，生命力旺固然旺矣，但女人正眼都不瞧你一眼，你的生命力就如荒原上的野火，除了毁人毁己，一无用处。

    要他们回到年轻时，从头再来，门儿都没有！

    （五）

    “刘郎已恨篷山远，更隔篷山一万重。”

    如果逆着时间的河流向上跋涉，把所有人生顺序倒着走一遍，结果会是怎样？

    没错，你奋斗了，你爱了，你受伤了，你成功了。现在，顺序倒一下，你的事业，从成功后的平淡开始，然后是刚成功的狂喜，然后又是奋斗，再然后你回到准备，最后你又回到一无所有的平淡；情感，你从现在的平淡，回到炽热甜蜜，然后又回到单相思的苦恋，再回到未认识她以前的平淡。

    结果，你发现了什么？开头与结尾都总是平淡。

    很多事，你操不操心，程序与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个人，你爱还是不爱，路程与结果也是一样的。可是，即便结局是平淡，但一路的乱石荒滩，湿寒灼热，狼奔豕突，仍没有人不愿意经历。大部分人，这一辈子都在过程之中。

    时间的意义，也只在过程之中。

    纠结于心的，永远是那过程中的一地鸡毛与零落桃花。

    （摘自《我为什么没有成为江洋大盗》，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7月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