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崔灏《黄鹤楼》诗末两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中的乡愁,十分感人。我居北京,虽少年时离开数年,但很快归来,以后再未离乡,照说不该有什么乡愁,但最近却也为此多有触动,这缘于两次聚会。
一次是朋友们聚会,一桌儿凑巧都是北京人,自然很快就聊到了老北京现在的状况。在大家一片对北京风貌日益衰落的惋惜声中,有位朋友却剑走偏锋,说,最好把北京拆没了,因为目前的北京,已经没有多少保留价值。
他说,一提北京,就会说到四合院,一说四合院,就得有胡同,有胡同就得有树木,桑榆槐柳,一样不少。有树木就得有花草,有了树木花草就得有自在闲人。闲人有闲作派,闲作派最能透出老北京人知足常乐的价值观,才能观照出北京人的老规矩,老礼数儿,老生活方式。现而今,时代早翻过这篇儿了,说保护古都风貌,其实就是保留几条胡同,几座四合院,这里头还尽是断壁颓垣残砖破瓦。文化是个整体,就像一个人,去了身躯,光剩下胳膊腿儿,没法看。所以最好拆个干净,上下都省心。
另一次聚会是学校里同事聚餐。有位外地同事说,北京人太傲,有些时甚至缺乏自知之明。当然,北京人的傲,是有资本的。作为千年帝都,北京有无数宏大壮丽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可以观赏过去被皇帝世代珍藏秘不示人的珍宝。有许多老字号饭庄,可以品尝四面八方的美味佳肴。有舞榭歌台,可以欣赏全国各地的戏曲歌舞,又能随意赏玩从皇家园林到王府到胡同到四合院的种种建筑妙趣,还可以和来自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人们相识、交游,时刻感知社会风雨政治阴晴,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便利。这里的每条胡同,恨不得都有遗址;每个院落,似乎都住过名人。因此,老北京人以见多识广自负,也就养成了皇城根儿底下的傲气,老觉得自己如何如何,看不起他乡客。
虽然我同意同事的某些看法,但不同意他的结论。北京人是有些傲气,但他们的包容性,却也受到各地人们的普遍认同甚至赞许。北京人骨子里的傲,并不妨碍他们助人的热情;说话口气的“大”,也不妨碍他们做事的豪爽。但我更想说的是,这种傲气,从另一层面来讲,也是一种对家乡的挚爱和自豪。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我能理解北京人对家乡的感情,正如我能理解每个人都会对生养哺育自己的故土充满眷恋。在我读过的许多描写北京的文字里,有这样一段最让我难忘。那是一位世居京华又在抗战期间从沦陷的北平到后方参加抗战的著名学者,写他胜利后坐飞机返京时的情景。当飞机缓缓降落时,他渐次看到下面星罗棋布严整有序的街道,红墙黄瓦的宫阙庙宇,碧蓝的湖水,浓绿的树木,心头禁不住一阵阵激动,心底禁不住一遍遍呼喊,北京,我回来啦!这位学者又在回忆中说,他在南方时,觉得北京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甚至每年春天刮起的大风,都那么让人怀念。
北京一到春天就刮大风,风沙蔽天,尘土飞扬,躲之唯恐不及,有何好处!但我能理解这位学者的感受。大风一起,拔木发屋,惊天动地,耳边全是咆哮嘶吼之声。那么带劲儿,那么痛快,那么淋漓酣畅!带着扫除天下荡涤人间的威势!由风及人,俗语满面风尘,风尘仆仆,往往让人联想到闯荡天涯的英雄,如“风尘三侠”。也就难怪刘邦作《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然而,北京的风,又那么富有人情。我当年在东北当知青时,北京知青对东北的风和北京的风作过比较,他们说,两边儿的风,都大!但东北的风,往骨缝里钻,疼,伤人!北京的风,再大,也就是个冷,从不钻骨缝,没事儿!
故乡的风,总那样亲切,那样令人眷恋!每个人对自己的家乡,都怀有深情。《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说北地的马总愿立在西风中,草原是它的家乡;江浙的鸟做窝总选朝南的树枝,南方是它的故土。曹孟德《却东西门行》中唱道:“神龙藏深泉,猛虎步高岗,狐死犹首丘,故乡安可忘!”
我是个北方人,从我个人来说,南方乡野中那种山柔水软,莺飞草长,浮云蔽日,烟雨迷濛的风光,令人悠然神往。但在这种环境下呆久了,身上就有种不大舒展的感觉,也就更愿见天高云淡水阔山长的气象。也许,这就是故土难离吧。
因此,我不同意我那位北京老乡“把北京拆光了的建议”。但他这一时愤激之语,却说出了个实在的道理。老北京应该整体保护,而非几条街巷几所院落。一座北京城,物物相连,事事相连,人人相连,没有了物、事、人相连的这些关系,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现在不少外地朋友到北京旅游后,都对北京表示失望,也是遍地高楼大厦,和自己家乡差别不大,甚至还不如自己家乡有特色。但北京要整体保护,已经不可能了。亡羊未必就能补牢,若对羊不以为意,可能还在不断拆牢。解放后,这牢拆得太快、太狠,跑出去的羊太多。这些年,北京市民和政府下了很大力气修牢,可惜已跑的羊收不回来了,收回的也多是些假羊。而这牢,也难补,所以残存的羊也还在跑。面对这种状况,不由不让人想起解放初年梁思成向上打报告,建新北京以保护老北京的建议,但没有权力的智慧正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老话。
那么,我能为北京做些什么?充其量也就是照照相,动动笔,为后人留些点滴资料,这样,我便常在北京城里走街串巷四处闲逛。但我不是做保护工程的官员或专家,所以我更多的是徘徊流连在过去留下记忆的地方。每当这时,往日情形便异常鲜明生动地浮现出来,每一条未被拆除的青石路下,我都能听到心的跳动;每一堵尚未倒塌的墙壁后面,我都能感到血的流淌。然我,并不悲伤。我知道,北京,作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化古都,终将逝去,必将逝去。
只是偶尔,还会为个人生活中的记忆感到惆怅。一天傍晚,我正在一条胡同里漫步,不远处街边的几棵老槐树,忽然使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几十年前,就在那树下,我曾站着等她。约定时间已过了很久,我还在等。猛然间,从前面的胡同口,转出一个小小人影,飞快地向这边跑来。白上衣在暮色中那么鲜明,蓝色裙子在晚风中海水般舞动。四周,晚霞成绮,树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