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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8月01日 星期四

    苦 夏 录

    沈书枝 《 书摘 》( 2013年08月01日)

        失眠时记起旧时光。

        蚊 帐

        蚊帐帐起来的那一天,于我是一个小小的节日。清早妈妈把它们从大柜角落拿出来,晨雾未散时在塘边洗净。淡白的棉纱帐子,因为用得长久而略带汗黄,牵起四角,系上竹篙晾晒。塘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很快蚊帐变得轻盈,风过时鼓起如片帆,旋即落下。我躲进蚊帐的阴影里,很淡薄的,初夏的太阳轻手轻脚。棉纱扫过脸上,有肥皂的香气,我的心里很快乐。

        下午妈妈把蚊帐帐起来,一共三床,她自己的,姐姐的,我和妹妹的。父母的床在南面的房间,是结婚时就有的一张大木床,如本地常见的老床,有围屏,有帐架,有踏板,皆漆作深红。讲究的床,当床沿一面的围屏空档上会镶有两到四幅玻璃镜画,拖着五彩尾巴的大凤凰,背身返首而立。或帐架上头悬着白底的床帘,上绣着双燕归来,或鸳鸯戏荷。这些我们都没有,然而我爱这一张床,尤其喜爱那窄而长的踏板。我一个小人,卧在深红的踏板上,贴脸贴身,阴凉极了,快活极了。这快乐只有盛夏太阳还未晒到大门口时,卧在青石板的门槛上堪可比拟——或者连这也比不上,因为他们总不许我睡踏板,要我乖乖爬上床去。床上是竹簟,邻村的一个老篾匠打的,因为年深日久,被汗与肉磨养出一种明亮的竹褐色。这簟子我也喜欢,然而总抵不过踏板,踩上去有咚咚的空响。

        我们的床是太平凡了,一横一竖,摆在西面的房里。两张床架间架几条木板,铺上薄薄一层褥子,再垫上簟子便好。挂这床的蚊帐时,妈妈需得在四角绑上细竹竿子。呀,帐子是帐好了,一个宽宽的房子。这房子是我秘密的小园。没有功课的暑假里,白日里我也是偷偷爬上床去扮美人,那么广大的一幅被单披在肩上,整整袖子,好一身长裾广袖的裙子!我缓缓地走,在床上来来回回,如电视里一个真正的古装美人那般,觉得自己是好看的,心里欢喜极了。有时轻轻唱起戏来,黄梅戏,呀子咿子呀。我会唱的戏不多,都是从隔壁家的录音机里听来的。有时正走着,忽然妈妈或姐姐走进来,拿一个东西,我赶忙便躺下来,装作睡觉的样子。被单仍密密裹在身上,怕已经被看见,忽然害羞起来,背上不觉浸了一层汗。

        每天睡觉前,必做的事是打蚊子。因为瞧不真,把煤油灯盏端到蚊帐里烧蚊子。晚间未熄灯前,凝望烧焦的灯芯爆出灯花,觉得很满意,为着终于可以动手将那一小截灯芯剪去。我那时很有用剪刀的向往,却没有多少使用的机会。三姑母有一架绘着金色花纹的缝纫机和一把很沉重的大剪子,我心里尤其喜欢,却只能站在一边看她剪摊平在桌上的布料,发出轻脆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后来读“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很是喜欢,想起儿时剪灯芯的快乐,至于青草池塘的蛙声,因为惯熟,那时恐怕未曾意识过它的好罢。

        薏 苡

        那时我们叫它“观音珠子”、“观音子”,大约因为结出的果子成熟后可以串成手珠,而信佛的老太太常拿它作念佛的数珠。僻地虽离九华山不远,虔心向佛的老妇人似乎并不多,观音珠子因此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菜园外的牛笼屋旁有一丛,不知哪一年自己长出来,每到夏季,结出大小如山里红的圆果子。另一种则二姑奶奶家花坛边有一大丛,果实形如水滴,略略小些,乡人别呼为“野观音子”。观音子什么时候开花呢,却是从来也不曾注意过,只晓得绿色的观音子结出来了,顶头挂一条小小的穗子,这时候它还不很坚硬,摘下一颗来可以用牙齿咬碎。轻轻“嚓”的一声,没有味道,没有汁水,仿佛只是为了咬碎,听终于碎时那一声响罢了。因此并不爱玩,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每年只摘一两颗。渐渐到秋天,观音子变成浅褐色,野观音子的褐要更深,深到透出柔润的明亮。这时它们变得很坚硬,摘一把,回来串珠子,细白棉线穿针,一颗一颗串过去,系到手上。我总爱用手去捋它,用力将它朝手臂上推去,简直如同恶作剧般,心里隐隐地期待棉线忽然被扯断,滴溜溜的珠子滚撒一地。我并不可惜,我是不稀罕这朴素的草木子的,它们太容易得了呀。我所爱慕的,是过年时才出现在货郎的玻璃担子里的,一种细细的塑料手镯,里面灌满透明的油水,浸泡着几缕五彩的线片。光明熠耀的手镯啊,我看得它如《西游记》里的神仙之物。我却从没有戴的机会,看着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子,腴白的腕上戴得一圈新手镯,不免很是歆羡了。

        二姑奶奶家的花坛是村里唯一的一个,用砌房余下的红砖垒起四壁,里面是乡下常见的草花。指甲花、喇叭花、洗澡花、月季花、蝴蝶花、白菊花,满满种一坛子。指甲花正是要成片才好看,胭脂红、淡水红、大红、粉白,闹哄哄立在坛子里。虽是我家菜园埂上也撒了几颗种,开得几朵,终不如她家这么多的颜色。我又尤其爱那秋来的白菊花,因平常只有路边最普通的、打着冷落秋露的单瓣小黄菊可掐。另一种重瓣的小黄菊,亦团团可爱,却不常见,有时同学掐了一把带来学校,很快就被抢完了。二姑奶奶家的白菊花也是重瓣,却比野菊大得多,繁复悦目,真使人见了便窃喜,心里爱偷它一枝朗朗明月了。然而不要说偷,便是讨一枝也不敢,因为二姑奶奶家有大狗,二姑爹爹但凡见了小孩子靠近他的花坛便要呵斥。我们只好对着自己撒在菜园埂上自生自灭的几棵指甲花与喇叭花,聊以自珍。便是这一小角花,爸爸不高兴时且时时想用锄头毁去,为着冬瓜和南瓜好爬藤。二姑奶奶的花坛真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了。隔着我家菜园间二分地的小池塘,看那边的花开得茂盛。有时是随妈妈给菜浇水,得了大人在的鼓励,我便踩坏自己家的木槿篱笆,过到那一边去看。有一回从塘埂边回家,经过二姑奶奶家门口,门却关着,连大狗都不在,我便轻手轻脚走过看那白菊。真好看啊,这样想着,很愿意偷一枝,最后是不敢,又仿佛为着磊落,我连手也不曾伸出,看了几眼便缓缓走开,只可惜那从容也无人瞧见。

        有一年终于有小孩子从亲戚家讨得菊花分枝,我们也去要了两棵,种在指甲花旁,一日看三回,浇水护泥,看它绿暗暗的分歧的叶子。然而没能等到它开出花来,便被爸爸连同其他花一起锄去了。我们放学归来,看见菜园埂上已点上新的菜秧子,心里大大难过,我不敢在爸爸面前哭泣,偷偷坐在一个角落里,很茫然地发着呆。那以后我们再没有种过花。有一年夏天,妈妈叫我去二姑奶奶家讨几个酒曲来做甜酒。二姑奶奶会做村里最好的酒曲。我去到她房间门口,看她掀开一架观音珠子和小玻璃管子穿成的帘子走进去。帘子撞在一起,声如细流,虽是盛夏,屋里仍很阴凉。我们的生活除基本的衣食之外很少再有其他装饰,二姑奶奶的这架观音子和玻璃管子穿成的珠帘,简直如同我们所向往的一帘幽梦。我站在那里,伸手去摸一摸它,仿佛爱着一个很好的人一样,心里竟隐隐怅惘起来了。

        (摘自《八九十枝花》,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4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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