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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8月01日 星期四

    日本:梦里的宋唐风雅

    仙枝 《 书摘 》( 2013年08月01日)

        天文、天心、我,三个人冒冒失失结伴到日本,事前也没有周全的打算,就只图个好玩,反正到了再说。

        第三天午后,明儿领着我们、冈野一家人到野村家做客,野村女士是能乐敎场的主持,一面又在大学里教书,雍容华贵,举止闲静柔和,不多话,满脸是明亮的笑意,皮肤又白,真像一朵白牡丹,我看了惊不能言,悄对明儿说野村女士真是美极了,又是在这样家常的起坐里,看她在舞台上缓步吟诵,把扇款舞,手足动作利落明快,见她眼神望出去的敏锐舒徐,简直不在人境,是对着神前嘛。明儿亦说:我原也不知野村的,以为柴山的美是全面了,后来明白了,野村其实更美过柴山。但二人各有各的绝对处,也不是可以拿来相比的,只是美有美的个性。野村对人都有一份满满的好意,像对恋人般的倾注,如她在舞台上,她就是整个人毫不保留地专注上去,又可以扮演各种角色,每一个角色扮演来都是满分的,而柴山是柔美纤细的极致,自是一个完全,和世是多了一份王者之风,如果柴山是龙女,和世就可比是玉女了。仙枫的美则又是另一种的了。

        这回学着看人,尤其是女子的美,真是开了大见识。女子的美不全在相貌,更在她人身的姿态,从发根到脚底无一处不是生命波浪,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蹦蹦的。汪其楣老师的人就是这样敏感绝顶的,她教戏剧,教得我全身细胞都苏醒了,她教我们要去感觉身体每一部分的存在,如右耳朵的耳垂、耳刮子、后脑上的一撮头皮头发、左脚趾的中趾上的指甲、肚脐眼、膝盖上的皱皱的皮和皮内凸出的膝盖骨,很好玩的,像解剖学,但一看仙枫、柴山、野村的身姿,我一下子明白了何谓身体的曲线,西式的三围说简直是官能的,美亦美,到底不能久长,只能是年轻的。

        又问明儿什么难看得懂的?他答:人和书法,再是文章。我想了想,也只能从人看起,书法和文章是更从人而来的。明儿反问我:“人最大的修行是什么?”我答不出,他笑眯眯地说:“自然。像小孩子的天趣,全神贯注地应对,纯粹是生命自身的展现,越大了就越不知自然,细胞也跟着萎顿下去,动作渐渐变得迟缓了,不像小孩子的灵活。”我听了又是一惊,是呀,我就是细胞昏睡呀。怎么办?我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笨重得自然不起来,我可不是未老先衰了?

        明儿哈哈笑起来:“谁叫你不多走走路,成天只是坐着,像一根老树,不要几年,你的枝叶都黄枯掉了,你的两脚两手也要不灵光了。”这一听更着急,可怎么好?

        那么,我每天开始来做运动吗?恐怕比写日记还难吧!汪其楣老师也曾说肌肉可以代替不自觉的反应,它竟然不需经过指示就自己动起来了,它是回到自然了吗?

        以前一直视戏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今儿才恍悟;非也,亦是“自然”的另一造型。好的戏剧就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像小说一般是为洞悉人事、描绘人世的真,使麻木的神经回到始生之点,但众人积业太重,反开起倒车来,拼命地借外物把人的天性真情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里边的真细胞都给窒息了,难怪明儿老是爱笑今天的年轻人脑壳里都装了塑料液,一辈子不透气的,我自己想了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书桌上一截二十三、四公分长的海底松树,是辗转从长田先生那儿来的,墨黑结实,两头修切平整。节眼上也削去,露出较淡的木色和环状复杂的纹理,样子很像故宫里的如意,是生于某一处的海洋底部,有人将它挖空做成一支烟斗,我则握着拿在手里好玩,竖起来又有点像朱铭的功夫雕刻。日子久了,它渐渐成了一个有分量的信物似的,几天不看它,我就有些心慌,觉得要对不起它,连带地也要对不起它的主人长田先生和明儿来。

        日本的住,几乎全取诸木材的,从屋顶到地板、榻榻米的隔间、纸扇门、神社神宫的建筑,一概用木头原色,连舞台格局也是,素朴的木色成了一种特殊的风采光泽,歌舞伎与能乐都在亮涤而有止意的地板上行步,好玩的是,歌舞伎演到情节紧张处,舞台的右前角就出来一个全身罩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拿着木条猛力击打着地面,发出霹雳声,像地震又像千军万马在奔跑,好不吓人,想瞌睡都提心吊胆。能乐的演者从来是以慢御快,无声地一转身,一抬脚,一蹬地即震天价响,眼睛直视正前方,好像在与人赌气。我们笑这些跺地霹雳声是日本人对地板的爱恋和癖好,是民族的记忆。坐电车时,到处看见大招牌“东京火灾”、“神田火灾”,以为到处有消防队备着救火,是木材闯的祸,谁叫他们要住木板屋。后来才晓得不是救火中心,也不是消防队,而是各种保险公司的代称,真要笑死人。

        日本的食,以东西的原味为主,不多加烹饪,也不多佐料,蛋是吃生的,鱼虾大多也是,青菜更是,像吃水果一般,汤是从古到今只是一样味噌汤,偶尔掺些柴鱼、葱,全不分季节、贫富贵贱,而且是分装小碗,再热的也变凉了,好像从盘古喝到今天。有一回日本朋友请吃“松阪牛排”,建议我们生吃牛肉,因为这种牛是专喝啤酒和享受人工按摩长大的,最是甘美肉细,尝了几块果真好吃,生吃了一块也果然原味细致,没有膻腥。日本菜摆上桌来盘盘碗碗,像是未完工,以为才要下锅去热,它却迳自好端端的在桌上等着人去吃,平常的一餐也像历史性的一餐,安安静静地直吃到日本人的性情里去。

        日本的木屐是配合了日本的和服与日本人的民族记忆。夏天里,尤其盛行穿“浴衣”,男女老少都趿着木屐上街,声比人先,满街是又踢又拖,全国像蝉鸣的众声噪起,我未及见识,但想象起来一定有这样滑稽的。小时候我们也常穿木屐,怕滑掉,还特别在后脚踝绊上一条松紧带,后跟木头挖一圆空心,走起来锵锵锵很好听。我们还看了神社主持的日式婚礼,新郎也是穿木屐,露出大半脚悬空,挤不进窄窄小小的木屐里去,很像大人抢小孩的鞋子穿,完全不合脚似的。日本人的伞业很发达,市面上仍普遍卖有油纸伞,即使不甚实用,但从油纸伞而来的伞的传统与花样设计,似乎也成了他们的特色,如包裹包巾的图案设计,一看就是日本的花草色泽,这些亦原来是中国的,只是现在用到日本人家里,就成了他们的专利似的,想想颇有些不甘。

        日本的服饰和他们的味噌汤一般是千百年不变的,偶尔只是女式和服的下摆变宽变窄,仍不脱原先造形的方寸。毕竟衣服是借人身去穿出生命来的,倒不是由衣服来决定人的品气,或来限制人的身材。日本人真是太开放了,不设钮扣、不安领子,长短宽瘦也不拘,就看你是怎样的人就该穿怎样的模样来,这个点子真绝,像他们吃生鱼片、住木板屋,写“东京火灾”就为了一个死生眼,穷究其源,不假外力。

        衣服最难的是领子的设计,如中国京剧里的明朝服饰也不着重领子,但自然而然最有领子的款样,日本的和服即同此原理,也没有腰围,但和服腰间设计的方形配戴便纯是日本人的创意,这样一兜,女子身材的重心便给自然的美化,显得上重下轻,人整个也都灵巧起来,像现今的高跟鞋,再胖的身材都要变婀娜多姿了。日本人生来很会打绳打带结,怎样复杂的打结法,他们总有办法打出来,我想或者因为他们向来以带子代替钮扣,扎惯了便也熟悉打结,但我们的两只手是向来善于做鞋样做布鞋绣花鞋的,我们的脚样也比日本人好,毛笔写起来也赛过他们。我们听一位日本人说,她们成天在地板上跪坐操家务,几乎每个人脚上都跪出茧来了,跪真是一门大修行呢,也难怪他们日本人都把腿儿来跪短了。

        日本人你说他性急也真是急得草率了。想当年几个开了窍的民族先祖在文明发源地聚会,日本族的不声不响就先往东南方跑,跑急了,连文字都来不及发明,于是过了几千年文盲岁月,一直到空海大师才发明了日本文字,觉得不够,还借去一些汉字去点缀。但近几十年来,不知怎的,他们竟裁掉一大半的现存汉字,添入好些欧美外来语,以及他们自己造出的汉字。其实也不能算是汉字,而是日本人自己想当然尔的拼凑字。他们学中国字是连摹仿的功夫也不到家,随意就减划添边,看起来竟像是错别字

        更好玩的是,他们爱把汉字还原到古书的老窝里去,也不知消化吸收,如“有难”是感谢,“大丈夫”是毫无问题。但是也因这样的直脑筋,他们学走了中国的古风世景。如对汉字学考据上下的功夫,或京都奈良一带隋唐的建筑竟保存得数千年如当日,是真有他们的虔心在着的。睹物思昔,只觉唐宋的光阴是转移到了日本,依旧荣华贵气。

        人到了异国,连全身细胞都敏感起来,怒发冲冠似的不肯歇息。记得那天早上十点稍过,从东京站坐上新干线,一路风驰电掣到京都,竟也有三小时,车上草草吃了便当,一出京都站,赶着人家关门时限,冈野君领我们转出租车奔到平安神宫,实实地一副观光客的躁急。

        待来在神宫堂前一立,呀呀呀,才见那红檐绿瓦遮天,苍松翠杏白砂铺地,好个入画江山若梦……“哇,好艳的朱砂回廊,好白的细细砂地,好像海滩。”冈野一旁说明:这神宫是完全仿中国宋朝的建筑,一点不差。当下听了一怔,是真的吗?那么,我们是回到宋朝了?顿时游子悲起故乡来,还什么观光不观光呢,都来到自家门口了,也不是来在风景照里的,是真真的人到了两宋的山光日色里了。

        我们又在神宫的外苑庭园看菖蒲花,还不尽开,迤逦水水石石,这不是离骚是什么?一池一池闲步过去,看得人嗟叹再三,气都喘不过来了,索性我和这庭园同住也罢,不要走了。这时冈野又来催我们,还有一个醍醐寺要去,不赶快些要进不去了。“啊?就要走了?还没细看呢!”看样子是一步也留不成了,那,几时我才能再来呢?我惊鸿一瞥的千古美人呀,你说呢,你的松树等等我吗?你的绿瓦红檐也等等我吗?

        醍醐寺入口一株大垂樱,花季过了,绿叶盖满千树,老画家奥村土牛有一张就是画它盛开时的垂地缤纷。入寺要脱鞋,初不觉如何,一廊一廊弯绕进去才更觉人在悠悠的光阴中,不识是今人是古人。地板纹理黝乌发亮,凉凉的直要透到地底;纸门一扇扇,隔着,一厅一廊一厢,摸那纸面板条,像摸着了历史的心,感极欲泣;又坐在檐下地板望向天井的小院老木,西晒已过,郁郁蓊蓊,不觉泪潸心静,霎时回不到现实来,果真是宋唐的岁月了。我们中国的庭园真是无匹的人世景观,却不落艺术两字,而是一代人的心思,一代人的风雅。

        ……

        (摘自《萝卜菜籽结牡丹》,九州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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