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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8月01日 星期四

    月 色 依 然

    陆 昕 《 书摘 》( 2013年08月01日)

        有一次和朋友开玩笑,我说现在有钱人住得离阎王爷近,没钱的住得离玉皇大帝近。意指一般市民住高塔,有钱阶级住院落。但若倒退几十年,不管有钱没钱,大家都住院落,只不过有些人住独院,大多数人住杂院。

        北京的胡同、院落和市民三位一体,形成独一无二的市井文化。

        我家那时住的院落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是杂院,住了六七家,后院是独院,住了我们一家。家里人不让我出来玩儿,老关着念书。但我总会找借口溜出来,在前院大门口站着,因为那里有我至今难以忘怀的市井风情。

        写完作业吃完晚饭的傍晚,是街道孩子们聚会的好时光。孩子们都出了家门,不是蹲门坎儿,就是站墙根儿,要不就靠电线杆儿说笑。女孩子们爱美是天性,但那时哪儿有什么化妆品?衣服鞋袜平平常常,炫富摆阔的东西一样儿不趁,但女孩儿们照样可以修饰自己,那就是利用自己的头发,系头绳的把绳儿一解,拿牙一叼;系皮筋的,解下来,往手腕一套,拿手撩开头发后,来来回回重扎辫子,一边扎,一边聊,一边笑,不久就扬起一片嘁嘁嚓嚓的话声和尖利刺耳的大笑。对面墙根儿底下一群半大小子被女孩子们的说笑声吸引,抬头望过来,很快就与女孩子们对上了话,跟着就是一片笑闹。笑声中骂,骂声中笑,闹着闹着又聊起来,一直聊到最后一片晚霞消失在路边的大树背后,暮色变成夜色。假如当月亮爬上天空,街巷、房屋已变成一片片连绵不断的黑影,而在街巷深处、房屋背后,仍有惜别的男孩女孩,那就是他们初恋的开始。

        我的朋友中有许多是胡同里的哥们儿弟兄。还记得我结婚时,舅舅陪我去买东西,要穿过好几条胡同才能上马路。回家后舅舅对我谈感想,说:“你可真行,走了七八条胡同,每条胡同里都有好几个人跟你打招呼。这些人瞧着也不像爱念书的,有的看着就让人害怕,可跟你还挺亲热。”他问的是有道理,我一不能打架,二不会骂人,只会看书,怎么和他们成了朋友?

        其实,舅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这些朋友们的相识,基本都在“文革”中。尽管处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但那时许多年轻人,却反而在内心深处尊敬知识,尊重有知识的人。而且越是父母一辈缺少文化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子女,更敬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现在想来,不管当时的上层怎么折腾如何倒行逆施,中国传统文化中尊师重教的血脉也并未消亡,我这些朋友就是这样的人。我常借些书给他们看,他们也愿意和我聊些中外古今的人和事。有时想,他们当年对知识的尊崇,非常纯洁,远胜于今天不少在学界上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文抄公”和“叫兽”。

        因此,人是复杂的。我还记得我曾很讨厌我家房后一小子。那“小子”岁数不大,却一副流氓相儿。平常总扬着脖儿,瞪着眼儿,歪戴帽儿,斜叼烟儿,不说脏话不张嘴,两句话跟人说不来就一板砖。所以我从来见他就躲开。可有一回,他找我来了。他怀里抱着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白猫,小白猫吓得哆哩哆嗦,把头使劲往他胳肢窝下钻。他一边轻轻捋小猫的毛,一边客客气气地对我说:“求你个事儿,这猫被一群孩子追着打,我把那群孩子轰开了。这猫太小,自己活不了,我们家也没地儿养。你们家有大院子,你养着吧。”我接过猫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有一件事我也很难忘。我曾在路过某胡同时,在一邻街窗户的木栅栏和玻璃间,看见一只小花猫蜷成一团缩在里面。一群孩子一边往木栅栏后边扔石头子儿,一边喊:“打死它!打死它!”我也几次想赶开这群孩子,把小猫抱走。却想做而未做,最终还是走开了。为什么会这样?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追问自己。是怕那些孩子不让?是怕那些孩子纠缠?还根本就是怕这些孩子?我们家世世代代都爱猫,然而在具体的“爱猫”的作为上,我还不如一个我曾视为“流氓”的人。这使我多年难以释怀。

        在寻常百姓生活中,有一个已经基本消失的事物,不能不提,这就是公共厕所。

        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重大成果,就是对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实现了对人隐私权的尊重,获得了好评。在过去,公共厕所,是传递各种马路新闻小道消息家长里短里巷琐闻的好去处,起到了相当于今天的茶馆、咖啡店和啤酒屋的作用。同一条或几条胡同的人,天天一蹲,没几天就生脸变熟脸,无话不谈,无秘可保,成为“社交场所”。虽然我家有卫生设备,但我却总去附近一个公厕,原因就是为此。那个厕所相对高大、宽敞、明亮,但是将男女两边隔开的隔离墙却没有砌到顶。为什么不砌到顶?说来也可怜,原来不砌到顶,中间儿搁一个灯泡两边可以照明,也省电。而砌到顶,两边就得各放一个灯泡,得费点儿电。可这样一来,男女两边说话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碰巧了一家人还能隔墙对话。就在这里,我结识了不少人,他们看我手拿一本书,一蹲一看,不看完不起来,有时长达一个多小时,觉得奇怪。由此搭话相识,就此攀谈,成为朋友。

        虽然我住的是独院,但我每天出来进去都得经过前边的杂院,所以我对杂院生活是熟悉的。我觉得杂院生活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热闹。一大院子人天天锅碗瓢盆进行曲,聊天说笑唠家常。夏天一坐一院子,大人说话,孩子乱跑,老人们打盹儿,特有人气儿。二是亲和,张家做东西给李家尝,李家人从老家回来,准给张家带东西。炖上肉,忽然发现没酱油了,都是上邻居那儿拿。谁家有病有急,都是大伙儿一块儿帮。你要一谢,人家准说:“街里街坊的,谢什么!”要不就是“街坊不言谢!谁没个急呀!”不能说街坊之间就不闹意见,但我从没听过邻里间谁和谁菜刀对擀面杖。三是没隐私。婆媳吵架,两口子拌嘴,大人数落孩子,谁家早起,谁家晚睡,谁家吃什么了,谁家来人了,谁家姑娘怎么了,谁家小子闯祸了,咸的淡的一大锅,门儿清!四是了解风情民俗社会人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生,无数人的人生加到一起就是社会生活。比如院里有个王婶儿,急公好义,排忧解难的事她都在前边儿。但她有个毛病,就是好虚荣。她家最早有了音响,为了显摆,她特意让儿子搬到房下廊子上播音乐。有时看到院里人没太在意,就大呼小叫地喊儿子:“我怎么听不真呢?把咱家那大音响的声儿再大点儿!”于是本来就震耳欲聋的乐声这回山呼海啸而来,人们纷纷落荒而逃。

        最后说说我对自己家的印像,我家人口少,院子大,印象是永远在沉静中享受一种深远绵长的安宁。尤其是夏日傍晚,天空中闪着蓝灰色的光,暮色像纱一般无声地降下,暗淡着周围的一切。蜻蜓飞舞,晚鸦聒噪,橙红色的晚霞落在杏树和蓉花树的背后,使它们陷入亮丽的黑沉。北房、南屋相继亮起昏黄的灯火,透过纸窗、纱窗,有人的走动和隐约的语声传来,……仿佛一直传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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