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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6月01日 星期六

    开封:水,民风,人物

    赵 园 《 书摘 》( 2013年06月01日)

        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最先注意到的,是当年开封的水系,其次则是城墙。

        唐代崔颢诗中所云“春风起棹歌”(《入汴河》),郑毅夫的“画船明月绿杨风”(《过汴堤》),所咏都像是今人经验中的江南。这样的一条河,今天的开封人已不能想象。清初顾祖禹撰《读史方舆纪要》,引宋张洎所说“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赋由此而进”,下文说的却是,宋室南迁之后,“故都离黍,江、淮漕运自是不资于汴,于是汴河日就湮废。……明初议建北京于大梁,规画漕渠,以浚汴为先务。……既而中格,自是河流横决,陵谷倒置,汴水之流,不绝如线,自中牟以东,断续几不可问矣”。我们所承,即此“几不可问”的梦中汴河。水的命运系于政治设施与国之兴衰。一部“汴水传”,岂不就是中原地区兴衰史?

        《清明上河图》的核心部分,是那道横在汴河上的虹桥。明人王士性却写到汴河当水势盛大时的可畏,说隋朝引黄河入汴,不过为隋炀帝南下舟船的方便,“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而河北地势高,汴河位置低,河南的土质又疏松,“任其冲突奔溃”,“遂为千百年之害”。倘如此,则汴河之涸对于开封,还说不准是祸是福。

        仅由地名看,古代中原地区,水资源绝不匮乏。若洧川,若临颍,若延津,若商水,若荥阳,若汜水,若洛阳,若渑池,若汝阳,若淇县,若临漳,若涉县,若汝州,无不因水得名。据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其时的洛阳一带尚多稻田。但到了明末清初,缺水已是河南经济社会生活的严峻现实。    

        《读史方舆纪要》告诉你,《东京梦华录》写到的蔡水、五丈河、金水河等,不知何年已“堙”、“废”、“涸”;宋代用以习舟师水战的金明池,亦已“淤塞”。记水,该书触目惊心的,即一“涸”字。汜水,“今涸”;鲁沟,“今涸”;五池沟,“今涸”;曾经“环带萦纡,澄澈如鉴的翟沟”,“今涸”;曾有少男少女出没的“濮上”,濮水“今涸”……中原地区的衰落,不消说与水有关。我想知道的是,随水一道干涸了的,还有些什么。那些消失了的水,不惟留在了地名中,也将印迹留在地表。我儿时所见开封关厢一带的沙,应当是当年的河岸的吧。

        这座城市与水有关的故事,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明亡之际。

        崇祯十五年四月,“自成再围汴,筑长围,城中樵採路绝。几月,贼决河灌城,城圮,恭枵(按即周王)从后山登城楼,率宫妃及宁乡、安乡、永寿、仁和诸王露栖雨中数日。援军驻河北,以舟来迎,始获免”。“汴城之陷也,死者数十万,渚宗皆没,府中分器宝藏尽沦于巨浸。”(《明史·诸王列传》)被那道滚滚浊流席卷而去的,固然有宫中珍宝,也有私人收藏,更有街衢坊巷、商肆酒楼,汴京的数十万生灵。

        其实明末决河者不过袭前人的故智。秦始皇二十三年攻魏,就曾水灌大梁(战国时的大梁即宋浚仪县故城),“一国为鱼”。蒙古人也曾决河。既然“滔天之浸,近在咫尺之间”,就不能不成为随时的威胁。这条悬在汴城之上的河,在漫长的岁月中,决定了这座城的命运。

        我童年生活的开封,距明亡之际那一幕已相当遥远,却随处可见黄河水患留下的盐碱,干巴巴的地面、墙面上泛着白花花的一层霜。儿时在开封城的边缘处,常见蹲在地上刮“碱面”(即制作食用碱的材料)的人——真是穷到了极处。未知水质是否也拜黄河所赐。《东京梦华录》中记有当年开封的若干条“甜水巷”。据顾炎武《历代宅京记》,明代开封,“城中井水悉苦鹻难饮,汴人率于城外汲水饮之”。到我居汴的上个世纪50年代,市民用水,仍然有“甜水”、“苦水”之分。

        曾经如水一样丰沛的,是“物”之流。《东京梦华录》中的开封,物质确也丰盈到了满溢、泛滥。其时东京一带富庶,“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至于城内,汴河两岸榆柳成荫,御沟则“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迁徙途中作《眼儿媚》词,以汴京为“花城”。而我童年时的开封,更像沙城,城北城东,弥望皆沙土岗,近城处沙丘高与城墙齐。现今的河南大学附近,即有沙丘。城外有柳树、枣树,却绝无园囿,也无从想象刘益安《北宋开封园苑考察》所说诸园,有可能设在何处。

        《梦华录》大有与食物有关的记述——用了今人的说法,即“吃在汴梁”——足证宋人味觉记忆之深刻与丰富。写到的食物,满足口腹之欲的种种,无论生食熟食,除了粥、面、饼及数种蔬果,我均闻所未闻,其做法想必也失传已久。可知“饮食文化”之传承对社会经济条件的依赖;而开封的衰败,仅此一端也可以证明。由《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却又可知,宋室南渡,汴京的美食,在杭州及江南其他处保存了下来,是“物质文化”易地“繁衍”的例子。即使我生活的年代,开封较之其他中原城市,仍然有更多美味,只不过我的做教员的父母,薪水仅够应付日用,那些美味无福享用罢了。早年吃过而记得的,无非锅盔、叉烧包子、羊杂碎汤之类,似乎不独开封方有。

        近代以来,岁时节庆,一概从简。自我的早年起,已不闻有所渭的“中元节”,也不再有七七“乞巧”之类有趣的活动,更不曾听说“春社”、“秋社”一类名目。但较之后来迁往的郑州,开封仍然更有年节的气氛,氤氲在胡同里,流荡在左邻右舍的眉眼间,无论贫富。

        孟元老自序其《东京梦华录》,说当年的东京,“人物繁阜”、“人情和美”。我童年的开封,物资匮乏,里巷却一派安宁祥和;虽“人物”决不能称“繁阜”,“人情”之“和美”却依旧。

        关于老北京的胡同,我曾引老舍的文字,说那城中“连走卒稗贩全另有风度”;《梦华录》则说北宋年间的开封,非但“卖药卖卦,皆具冠带”,甚至乞丐“亦有规格”。该书极言其时汴梁风俗人情之美,诸如“人情高谊”,店家“阔略大量”,与其说是地方风俗,不如说更是京城气象,与近人关于“老北京”的记忆,约略相似。在我想来,其时开封的空气,应当是温润的。市井语言尽管“鄙俚”,却未必粗野,宜于传递温情与善意,如文献中的老北京、老北京人。

        中原一向是重要的“历史舞台”,在此舞台上表演过的“历史人物”,自然大有其人,但依我的阅读经验,明代的中原地区,由文学的方面看,人才不足以称“盛”。这一带,元明之交、明清之际,兵燹灾荒,破坏之严重,非今人所能想象。王士性说发生在中原地区的战事影响于该地人文,“宛、洛、淮、汝、睢、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元代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明代的开封在一再的大破坏之余,人文的衰败尤可避免,其人物气象不同于江南人文荟萃之区,不难想见。明代著名文人中,籍属中州的,或许“前七子”的何景明最知名。至于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则首推侯方域,周亮工亦其时的闻人,声名却没有那样煊赫。

        关于侯氏其文其人,时论毁誉参半。周亮工《与吴冠五》一札,录时人关于侯文的评论而评论之,不欲为乡邦人物讳。

        至于周亮工,其诗集自序说“本豫章人,籍大梁”,然“实生秣陵”,21岁那年才到大梁。关于周氏的传记材料,有如下细节:说考官得周氏试卷,曰:“此非中州士也。”当面“询知籍于南也,顾侍者而笑”。说老实话,这一句“顾侍者而笑”很令我不爽。谁说这里没有今人所敏感的“地域歧视”?周亮工的以金陵为“原籍”,也应当有如上背景的吧。这种偏见、成见延续至今,很可能已进入了“中州士”的集体无意识:压抑自外而内,影响着知识人的精神意气。

        侯方域与陈维崧论诗,自称“下里之鄙人”,固然是通常的客气话,也未见得不出于其时中原人士面对江左才俊时本能的反应。当时的江左,城市经济已有相当的发展,而同一时期的中原,更像是相对于东南富庶之区的乡村。侯氏还说:“余家中原……中原风气朴遬,人多逡巡不敢为诗”,并非故示谦抑;接下来却又说,“惟其不为诗,诗之所以存也”,那意思很可玩味。大致是,正因不在风气中,不妄称作者,才能存诗,也要置诸侯氏的明代文学批评中,才便于理解。   

        有宋一代高度成熟的文人文化,在其后的岁月中剥蚀殆尽。2005年在开封,却听人说至今仍然有蛰居陋巷的文人,不知是否是真的——或许亦属某种孑遗之民。那年在书店街,看到了售卖文房四宝之类的“文化生意人”,想必是在惨淡经营。不知那些铺面是否已几经易主,改售了其他货品。我孤陋寡闻,想不出还有哪座城市有一条“书店街”。这街名是我童年时熟闻的。当代作家中,汪曾祺、陆文夫长于写市井奇人,似乎还未见有人为开封的市井人物图形绘影。

        已有关于开封的城市起源及“开封”一名来源考,据说“开封”原作“启封”,因避汉景帝刘启名讳而改为“开封”——则汉代即有此名。据此,“开封”系动名结构,与“启封”义近。人们似乎不都这样读解。有过一个谜语,谜面是“矛盾”,打一地名,谜底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开”而又“封”,更像是一道古老的谶语,挟了点神秘。这座曾兴而又衰甚至死而复生的城市,一定会有一天,终结这种生死轮回,兴衰迭变。

        你不妨如此相信。

        (摘自《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6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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