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语言是手语。
1933年7月1日午夜刚过,我便来到了世间,我是父母的长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生日刚好跨在那一年的上下半年中间,这是我日后命运的一个暗示,一只脚总是被拖向听障的世界,我父亲和我母亲的那个静悄悄的世界,我的生命源自他们;另一脚却总希望大步迈入有声的大世界中去,为了逃入我自己的那片天地。
我们住在康尼岛附近的布鲁克林。我们的公寓是位于三楼的四个房间,红砖建筑,外面是明亮的橙色安全出口。这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附近散步时找到的,然后亲自同他们缺乏耐心的、听力健全的房东商量。尽管他们各自的父母都极力反对,觉得他们两个“失聪的残疾人”会“孤立无援”,“不能独立办好这件事”,肯定会被“欺诈”。
父亲告诉我,他出生于1902年,本来是一个听力正常的小孩,但是早年不幸患上脊膜炎。当时,父亲的高烧持续了一个星期,他父母原以为自己的孩子会夭折。白天冷水洗浴,晚上盖着湿被子,他才得以保住一条小命。当高烧终于退下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双耳失聪。从此以后,父亲在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
我,他听力健全的儿子,看着他用手势表达自己的痛苦:“太不公平了!”
父亲和他的父亲几乎从未交流过。他们之间所有的词汇不过几个哑剧一样的手势:吃饭、安静、睡觉。所有的都是命令式的手语。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爱的表示,他的父亲到死都不曾和自己的长子有过一次有意义的谈话。
父亲的母亲对他却有爱的表达。父亲告诉我,和他母亲之间的语言尽管次数不多,但是内容却非常丰富。她并不经常用大家都常用的手语,而是用她眼里的光芒来交流。这种表情非常特别,只有他才能享受到。
1910年,父亲8岁,他的父母把他送到启聪学校,这是专门招收失聪儿童的军事化管理学校。一开始,父亲觉得被父母遗弃了,他每晚都是哭着睡着的。后来,他慢慢地意识到,与其说自己被遗弃,倒不如说是被解救了。他平生第一次被同自己一样的孩子们包围着。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单一人。
虽然直到20世纪60年代,语言学家才颁布手语成为听障学校的合法性语言,但在这之前很久,在父亲的那所学校,失聪儿童之间就已经认同手语。每天晚上,在启聪学校的宿舍里,年长的听障儿童给年幼的传授手语这门视觉语言。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被送到启聪学校,那时候我还不会真正的手语,”父亲打着手势告诉我,他的手在活动着,在回忆着,“我多么渴望手语啊。手语是滋养我的食物,是我眼睛的养料,是我精神的食粮。我消化着每一个新的手语,让它最终成为我自己的。”
在启聪学校里,父亲学的是印刷行当。“在大萧条时期,我很幸运能得到在《纽约每日新闻》当学徒的差事。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两耳失聪,因此不会受印刷机的嘈杂声音影响,也不会受划线机的哗啦声干扰,我可不在乎这些。我也不在乎失聪工人的报酬比听力健全的工人报酬低,因为大老板知道,我们不会也不能抱怨,我们是聋子,他可以听。是的,他是对的。毕竟是听力正常的人操控这个世界呀。”
“但是,这些日子对我非常艰难。那个时候,周末我就从我那个小小的薪水信封里拿出钱来给我母亲,这算是我的食宿费,还有一些家庭日常开销,余下的就所剩无几了。我那些听力健全的弟弟妹妹们没有稳定的工作。我母亲和父亲是我们那栋大楼的清洁工,他们手里的现钱也极其有限。看着我母亲艰难地劳作,我的心都碎了。她用热腾腾的肥皂水清洗木地板,双膝着地,两手前行,在走廊里慢慢移动,身后拖着一只大木桶。她的两只手总是红通通,被擦掉皮。至今,我还是没法忘记她那双擦损的手。做了多年学徒之后,我终于拿到工会会员证,可以挣到不错的工会工资。每个月我总算能够给她足够的钱,不必再让她做那种苦活了。你真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自豪,他这个失聪儿子,可以为她做点事了。”
他想,是时候要创造自己的沉默世界了。这个世界应该始于娶回一位失聪妻子。
一个阴冷冬日,我们都坐在厨房餐桌旁,父亲的手活脱脱舞动起来,讲述1932年一个暖春的午后发生在布鲁克林的故事,他的手那么富有表现力。就在那个下午,我父亲将要第一次会见自己要挑选来做妻子的姑娘一家。
“我知道我必须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我必须穿戴体面。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实际上,那是我唯一的一套西装。大萧条时期,人们依旧生活艰难,我必须看好自己的每一分钱。”
一路上,他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边走边预演下午就要用上的说辞——为了说服这个乌发姑娘和她的父亲,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就是那个让她托付终生的合适人选。此前两个礼拜,他已经花工夫用心地组编这套话语。他有稳定的工作,他拿到了工会会员证,他成熟稳重,他为人忠厚,值得信赖,遇到紧急情况他能镇定自若,他会阅读、会写字,他有流利的手语……如果她嫁给他,他会永远爱她。他心里反复想着自己的这些资质,觉得自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勤奋进取,前途光明。另外,他满头的头发都从中间分开来,还有好看的胡子。总之,真的是个耐看的年轻人。
到了门口,他停下来。他的未来就在这扇暗暗的黑色木门之后了。
他敲门,门开了。父亲进门去,整体上匆匆地瞥了一眼公寓。从前到后,房间里里外外都放满了许多大块头的暗黑色木质家具,虽然抛光处理得闪闪发亮,但还是很不协调。几乎每一样物件都有两套,屋子里都没有留下挪脚的地方。
屋子里有两张餐桌,我母亲默默地坐在一旁。而她的家人坐在另一旁:母亲和三个儿子,还有另一个女儿,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父亲。父亲真不知道他这是遇到了什么状况。最后,他在两张餐桌旁十二把椅子中找了一把坐下,面对着这家人。
僵持的一幕马上生动起来,就像康尼岛的投币游戏一样,我母亲家里的所有人都开始激动地做着手势,他们挥手舞臂,疯狂得很。他们正努力让我父亲轻松,但是他们家庭内部的手语,对于我父亲来说,根本就像希腊语一样,很不好理解。我父亲想,也许,这是他们的布鲁克林口音吧。
父亲很有礼貌地微笑,偶尔点头以示赞同,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母亲露出了笑容,短暂又拘谨的笑容。这时,我父亲脑子里所有的疑惑和不解都烟消云散了。他跟她父亲讲,为了清晰好懂,他开始用简洁的手语和手写纸条。我父亲说了什么,我的外公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并不理解手语。他心里想,这也许是布朗克斯的口音吧。父亲写给他的字条,大部分他都觉得很费解。
尽管如此,在外公蓬乱的灰色胡子后,一直有微笑。父亲做着大幅度的手势,他也很配合地点头。他表面上的赞同让我父亲一下子勇敢和自信起来,于是做起手势来也更夸张了。他描述自己在《纽约每日新闻》做印刷工的工作,并且很确定地告诉他,是“上夜班”,但是现在,他拿到了工会会员证,上班就在白天了。
母亲用他们的家庭手语把我父亲的话翻译出来。现在,她父亲春风满面,使劲地点头。他非常确信,眼前的这个严肃的年轻失聪者,正是自己祈祷的答案啦。这是来自她女儿那个无声世界里的人,以后他会照顾她。
父亲问她父亲,下午的时候他是否可以领着他家姑娘出去。“可以,可以,你们一定要出去走走!”那张长满胡子的脸欣然点头同意。
父亲和这个漂亮的姑娘从康尼岛的木板桥走到布莱顿海滩,接着又返回起点。尽管这位姑娘上过列克星敦启聪学校,并且她的手语和我父亲一样流利,可两人交谈甚少。现在,他们坐在长凳上休息,看着海浪翻滚,一层接着一层,彼此都很有兴致,各自的双手静静地放在大腿上。
康尼岛的天光渐暗,标志着这重大的一日即将结束,父亲用他那双印刷工人强壮的手握着我母亲的手,轻轻地握紧她的手指。她也握紧他的手,是对他的轻轻回应。
不久之后,父亲和母亲喜结连理。婚礼之后仅仅九个月,在一场大雷雨最猛烈的时候,我在康尼岛医院降生了。
“两边的父母都坚决不同意我们要孩子,他们觉得我们生下的孩子也会是天生失聪。”他的手愤怒地撞击着空气,“他们总是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哪怕我们俩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真的是情不自禁就这样的。我们是聋人,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们总是无助的。后来,我们没有听他们的话,于是就有了你。当他们看到你生得那么完美无缺的时候,他们吃惊不小。在他们眼里,你正常极了。”
“母亲莎拉和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爱你。但是,我们多少是有些私心的,私心里希望你是天生耳聋。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双手跟我解释道,“我们都是聋人,生活在这个有声世界。没有人来告诉我们,该怎么抚养听力正常的孩子。我们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去问人家。听力正常的人也没法用我们的语言指导我们。我们一切都得靠自己。经常是这样。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们如何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需要什么。你在黑暗中哭闹的时候,我们怎么会知道?当你饿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胃不舒服的时候,你哭闹,我们却有可能根本不知道……”
“还有,我们如何……如何告诉你我们爱你?”
父亲停了停。他的双手静默,若有所思。
“我很担心,如果你是个听力正常的宝宝,我们会不懂你。我也担心,你会不懂你的听障爸爸。”
接着,他对我笑起来:“妈妈莎拉却并不担心。她说,她是你妈妈,她会懂你的。她说,你是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你也会懂妈妈。你们之间不需要用嘴交流,也不需要用手交流。
“我们把你从医院带回家后,就安排莎拉的家人每个礼拜六到我们公寓来。紧急通知!我写道,你们必须赶过来!每个礼拜,星期六。
“他们听从我的要求。在你出生后的一年里,他们每个礼拜六都从康尼岛赶过来,从来没有缺过一回,所有人都来了:妈妈莎拉的父亲母亲,她的妹妹还有三个弟弟。他们食量如牛,但是,这很值得。
“那他们一定感到很枯燥吧?”我做着手势,手指贴近鼻子,就像磨石轮一样。
“我们才不在乎这个呢。我有一个计划,”他起劲地比画着,“他们经常是在你睡着的时候过来。我确保必须这样。在他们享受口福之前,我让他们站在你的婴儿床后面。接着,他们就在我给他们的锅和罐上敲打。你听到巨大的噪声就会突然醒过来,于是你开始嚎啕大哭。看到你听见吵闹声后哭得那么用力,真的是很棒的一幅场景。
“很棒?”我问,“对于谁来说,很棒?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晚上睡觉会睡不着了。”
父亲继续说着,完全不顾我的抱怨。
“每个礼拜天,我母亲、父亲、弟弟还有两个妹妹都会从布朗克斯赶过来。他们信不过妈妈莎拉的家人。他们自己带着锅和罐来。从布朗克斯过来,他们要换乘三趟地铁,花费两个小时,可他们一路就那样把锅或者罐搁在腿上,一直到布鲁克林的国王大道。中途地铁的轮子经过隧道时,会发出很大噪声,他们就会趁机练习敲锅和罐,车上的其他乘客也不会发现。等他们出了地铁,我的妹妹和弟弟就像行军一样踏步走进我们的公寓楼,这时候他们还在敲打着锅和罐。他们就像是革命战争画里头人员混杂的团队。他们一踏进家门,就藏到你的床后,接着乱打一气,大家都踩着重步走路,就像一支行军队伍。我可以从脚下的震颤感到这喧闹的噪音。他们的节奏感还不错呢。可结果还是跟莎拉家人的一样:你马上醒过来。实际上,你是被吓得跳起来。”
“这事情他们干了一整年?”我问。
“是的。他们担心你的听力会消失。就像我和莎拉小的时候听力消失一样。这个可真神奇。”
“那邻居们都有什么反应呢?你们老是这样又是敲打,又是跺脚的,他们会介意的吧?”我问道。
“你认为呢?”父亲回答我,“我们必须知道你的听力是不是还在。那些邻居威胁我们说,要给房东打电话投诉,要把我们赶出去。为了这个,妈妈莎拉就跟他们讲好话。他们之间的字条传得飞快,直到双方相安无事下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觉得你是个可爱的宝宝。他们也很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听呢。他们也奇怪,听障父母能生出听力正常的小孩吗?我们是他们知道的唯一一对听障夫妇。他们不知道我们听障人怎么处理事情。”
想了一分钟,他的手又补充道,互相剧烈撞击着,“妈妈莎拉和我要找出怎么照顾你的方法,很难很难。但是,我们很努力。我们学习怎么样才能知道你晚上什么时候哭闹。我俩把你从医院里带回来后,你就睡在我们的床边,在一张婴儿床上,妈妈莎拉将一根丝带一头系在你娇嫩的小脚上,一头系在她自己的手腕上。当你的小脚动弹的时候,她就会马上醒过来看看你怎么了。这根丝带,她现在还保存着。手语是你的第一语言。你学到的第一个手语是,我爱你。”
“那真是一个不错的手语。是最棒的手语。”
(摘自《父亲的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