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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3年06月01日 星期六

    素年锦时

    安妮宝贝 《 书摘 》( 2013年06月01日)

        我要写的这本书,它是一本说话的书。我尝试做一次清谈,且谈论的都是关于自己。小说让人过瘾,因为它能搭起华丽舞台,有灯光,有角色,迷幻诡异,精彩纷呈,作者本身是戏子。清谈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灯光刚好打在他的头上,他说着说着,也就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我反复写了很久,很多遍。我写的小说很像散文,散文又像小说,那或许因为我一直是个趋向关注状态而抹去观点界限的人。庄周云:“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很多文字,在书写的最终,但只求这样的空寥自足。

        是的。很多段落都只是自说自话。如同一个人曾写给我的信,说:“在下一本书里,期待烟火人间,饮食男女,春耕秋收,冬雪夏雨……虽然虚无,但过程或许就是意义所在。”我们所能说出的,也只是一个过程,因为结果并不存在于一个绝对的时间。它是连续的,积累的,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反射变动的光线,映照各异的角度。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也不起什么作用。

        但它们是一个人度过那些无声而漫长的时光的里程见证。是一个人在走廊日影下,用竹绷撑起月白薄绢,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绣上鸳鸯、牡丹、秋月、浮云……自知没什么用处,只是静坐着劳作,心里愉悦。那个人绣完了花,另一个人拿起来闲来无事地看。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远了,喜鹊清脆地啼叫起来。黄昏时下起一场雨,停息之后,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

        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

        大 宅

        那一天在梦里,见到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地板、门、窗,是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的尖顶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地低俯掠过。窗边的竹竿上晾晒满各式家常衣服。阳光明亮。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弄堂。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逐渐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而我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

        人 情

        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让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消 失

        一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旧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复古。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开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

        池 塘

        我幼时,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来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开口。喜欢对着镜子,在头上披上母亲的纱巾,裹上长裙,模仿越剧里的花旦,向往她们头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装,实在非常美丽。但那也只是出于一种审美的趣味,显然不是真实性格里的全部。

        不常与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后也是如此,能够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个朋友是父亲,之后,是那些与之恋爱的男子,也许是阶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赏来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欢太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备质感。又不喜对别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相处总有疏离感。

        更多的时候,独自玩耍。在祖母家寄养,房子后院有个大池塘。夏日午后,蝉声嚣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门,在池塘边玩耍嬉戏。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小小天地,好不热闹。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黏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归处。隐约有人在户外叫唤,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回家去。头发上沾着碎花瓣,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水滴。也不觉得自己孤单。

        兰 花

        六岁时,与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兰花。带着竹箩筐、短锄、水壶,走过村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哗哗流淌大溪涧旁边的机耕路。一条石板桥连接溪涧两岸。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祖父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他顺延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见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余下的分给邻居。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一丝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童 年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清晨。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阳光剧烈酷暑午后,从院子里悄悄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用纱网捕捉它们。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记 忆

        人的故乡,是他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我对故乡与亲人的回忆,就如同父亲习惯性保留那些过期无用的票据和纸张。那些不会再发生的文字的记录,影像的存在,感情的幻象。它们只是一种存在。并且因为经历过时间,获得了彼此的理解,深入的相照,而更增添人的落寞。

        记忆有时又是虚实不定的,是斑驳交错的。它使我对故乡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经失去根基。它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废弃大船,熙攘华丽,但只能逐渐下沉。直至无从寻觅。

        疆 域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们是幼小孩童,懵懂无知,它是大人,手心里捏着糖果或毒药,与我们捉迷藏。我们与它一起嬉戏在黑暗的大房子里。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上追逐大人的脚步,想抓住它,得到它手心里的秘密。身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门,有时左边一扇打开,有时右边一扇打开,完全不得要领。你走遍房子的每个角落,发现有些门可以被轻易推开,有些门则从未曾开启。那个与你捉迷藏的大人,它与你之间的游戏,令你困守其中。无法穷尽。

        这些漫长的没有结果的游戏和奔跑,最终使你明白与它之间的规则。知道有些门不能碰。有些地方不能抵达。有些期望无法占有。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有些对峙无法占据主动。

        曾经一扇扇推门去试探,用尽力气。现在你知道,所要选择的,也许是采取何种姿势等待。有些门如果打不开,它不是你的道路。有些门即使敞开着,也不一定是你的道路。

        恋 情

        甜腻黏稠的恋情,令人生疑。恐怕是彼此掉入幻觉之中,翻江倒海,最后爬上岸,发现仓促间不过是池塘里趟了浑水。如此剧烈地追寻彼此内心,是英雄气短的事情。

        有力的恋情,是从容不迫的,也是清淡如水的。相信彼此有漫漫长路可走,可以说完心里的话,做完想做的事,且还会有无数新天新地逐一展开。大可轻盈端庄,气定神闲。

        内心有着沉实恋情的人,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察觉。你只会觉得他们的眼神中有暖意,笑容有童真,感情浸润着他们,使他们更柔软和敏感。他们像守护着一团火焰一样,小心翼翼。他们让身边的人觉得空气里有情缘的美好自在。

        植物女子

        美好女子的定义是,她若走进人群之中,如同遗世独立,突兀的存在会让他人立时感觉空气发生变化。而普通人一走进人群,如同水滴汇入海洋,不见痕迹。这定义不免偏执,却很分明,并且和五官无关。

        女子若有些男子的品格,便会有一种结结实实的美。喜欢略带中性气质的女子。这种中性气质,不是说她不能穿高跟鞋或小礼服裙。中性气质,代表一种内心格局。一种力量所在。

        少女像墙头蔷薇一样绚烂天真,是人间的春色。成熟之后的女子,就当接近树的笃定静默。她们的存在,是对活色生香世间的恩惠。她们稀少而珍贵。

        担 当

        年少时,人不能够懂得如何去爱,不知幸福是何物,更无从担当。爱的本质,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彼此的明暗人性,考验时间中人的意志与自控。欢愉幻觉,不过是表象的水花。深邃河流底下涌动的黑暗潮水,才需要身心潜伏,与之对抗突破。人年少时是不得要领的,对人性与时间未曾深入理解,于是也就没有宽悯,原谅,珍惜。需要更长远的路途,迂回转折,来回求索,才能获得对自己与他人的释然。

        一切原本有迹可循:一切也只有尝尽甘苦之后,才能坦然自若。

        有些人和事的出现,是为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开一扇门,照亮一条通道。让你知道,曾经在一个幽闭的房间里没有烛火而固执地寻觅,是多么辛劳。有一些洁白的真相和黑暗的阴影,一起出现,互相衬映。门被打开,通道被呈现。生命因此获得新的提示,得以前行。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必须要背负在身上的行囊。它警示你不能停留,但可以在路途中栖息,获取这幸福的光芒。

        如同在旅馆的梨花树下小坐,清茶浅酌,花好月圆。爱着一个人,并且被之所爱。长路且行且远,心里有着单纯而有力的意愿。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担当,并且感恩和宽悯。

        (摘自《素年锦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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