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全国各地纷纷成立“五七”干校,以贯彻落实伟大领袖的“五七”指示,将中央党政机关干部,科教文卫各单位的知识分子,统统集中起来,统一进入干校,接受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
干校一般都选在偏远、贫穷的农村,按照军队编制,划成连、排、班,由军宣队和工宣队管理。每日参加生产劳动、政治学习,早请示晚汇报,写检查,搞检举,深挖在身边和不在身边的阶级异己分子,排队过关,以证明自己是人民的一员,直至1979年,中央发文件将干校撤消,始告落幕。
据不完全统计,当年仅在京的干部和知识分子便有十万余人,三万余家属被送进干校。这场运动声势浩大,影响深远。如我家,先后赴“干校”的就有,母亲去外交部江西上高县“五七”干校,祖父去北京师范大学山西临汾“五七”干校,父亲去北京政法学院安徽省宿县“五七”干校。
去“五七”干校并非三年两载就能回来。何时能回来,要看能否重新分配工作。重新分配工作,要看有无结论。有无结论,要看有无问题或问题大小。前路茫茫,人心惶惶,再加以下面悄悄流传的“五七”道路即“无期”道路,“五七”干校即“无期”干校,许多人走时也就做了不会回来的准备,变卖家产,携儿带女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并不少见。一时间,京城内各旧书店、委托商行门庭若市,大家纷纷上门卖书典东西,热闹极了。我还帮着家里卖了一些当时看来永远用不着的书。
这段经历我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我知道,凡参与过的人都对此留下了铭心刻骨的记忆。于今,四十来年已过,往事看得更清,记忆也更深刻。为了不忘前事,故将自己的所知及收藏的材料笔录于下:
第一是母亲的同事从干校的一封来信,时在1975年,那时母亲已从干校返京分配工作。
第二是朱家溍先生的一首诗,回忆他在湖北均州文化部“五七”干校生活时的感想和处境。
第三是从《干校心踪》一书中摘录的诗,作者孙越生。
首先是母亲的同事写给她的信。信中人名为避隐私,一律隐去。
“效兰,你好!
接到你百忙中写来的信,感到格外亲切。现在你父亲好了吧?交通部是个大部门,有发展前途,外交大有用武之地,愿你养好身体,大干一番!
我们干校是日复一日,消息闭塞,新闻不多。这些‘五七爷爷’、‘五七奶奶’也油了,大家都不像以前那样敏锐,那么容易激动,爱发表议论,而是各自安排生活(除集体活动外)。自由时间有人养鸡养鸭,有人钓鱼,大部分人打扑克下棋,做木工……生活舒适安静。如果不是前途未定,那真是找不到更高级的日子了。每天有一定的体力劳动,有学习时间,有自由时间吃大锅饭,过集体生活,什么也不用操心,又热闹。
干部司工作组下来之后,对不少人进一步落实政策,很多人的处分都减或免了。如???、???、???等人完全免除处分。???和???摘了帽子。另外我连又增加了三个支委???、???、???,大家都猜是???、???要上调了,又传秋后可能要调走一批……总之,小道消息满天飞,这一切都不可信,也许有点风声,也许就是胡猜乱想,现在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对未来也不抱什么幻想,我也不再有什么‘雄心大志’了。事到如今,把人磨得心灰意懒。六年过去了,外文忘了,政治上没收获,至今还不知将来在哪儿、干什么……算了,以后能有个落脚点,能为革命做点儿事也就心安了。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有些事情是讲不清楚的,事情是复杂的。总之,我不隐瞒支配我情绪的基调是低沉的。可这不能怪我,存在决定意识。我觉得自己够开朗的,也不是个软弱的人……但却是个无用的老实人。只要不多想,每天糊糊涂涂过日子,也满快乐。这里同志们关系还好,劳动中也还满热闹,嘻嘻哈哈的,表面上好像很开心。但人总是有思想的,只要想想六年,想想一些人一直在外交部得意忘形,争地位,争名誉……又很气愤,很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算了,还是少管闲事!我仍在食堂切菜,有时也烧火,整天为吃忙,中秋国庆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最近我请探亲假未准,我想请事假(妈妈在北京看病),说要等秋收后。如果顺利,也许十一月初可能回京。谁知那时会有什么变化!
前几天接到张××的信,我还没回,赵××好久没信了,想来她情绪也不好。老战友们对我的关心,周围同志们互相体贴,都给我增加力量去压倒那些使人不快的一切……可惜人生太短促,大好时光已过还未为党做多少工作。张××信中提到她身体不行了,感到力不从心,这当然是年纪的关系,有什么办法?过去的六年捞不回来,六年中的各种味道都是使人终身难忘的。惟一的希望是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但愿以后一切从新开始。这也不过是个天真的良好的愿望而已。现实终归是现实!又扯得多了,不写了。
祝好!
姜??
其次是朱家溍先生的一首诗。
八十年代中某个夏日,我去朱先生家闲聊。聊到往事,不知怎么一来,谈到朱先生在湖北干校生活时的一些经历。朱先生说:“我在干校时,接到王世襄的一封信,问我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消息回北京,我作了首诗回答他。我给你把这首诗写下来。”说完,找笔拿纸,写道:“癸丑岁暮于均州得王畅安(王世襄字畅安)自京来信问归期以诗戏答之 京都景物想清嘉,洽洽年光入旧家。日炙未消墙角雪,盆梅犹放隔年花。氍毹被地薰炉暖,蜡烛当筵稚子哗。三载辛勤学老圃,今年依旧系匏瓜。”
先生写毕,笑道:“我给你解释解释。头句是说京师景物样样美好,温暖的年光依然照进我们这些旧时门第。日炙未消墙角雪,是说当时不是讲伟大领袖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光芒万丈吗?但就这样的烈日,也没能消除墙角雪。墙角雪,这是我自比。盆梅犹放隔年花,是说我现在仍然我行我素,并没有被改造灵魂,因此放出的花仍是隔年花、旧日花、旧时花。氍毹被地薰炉暖,蜡烛当筵稚子哗。氍毹,就是地毯。薰炉,用来薰香和取暖的炉子,这是讲过去我们这种人家的生活。言外之意就是我没有被改造思想,我也不接受思想改造。从没有被洗心革面过,更不用说重新做人了。三载辛勤学老圃,是说当时我在干校的生活,种了三年菜。今年依旧系匏瓜,是说当时在干校,每个人都要由上边给你做个结论,鉴定你是人民还是敌人。有个做法很流行,就是不给你做结论。这个做法有个很形象的比喻,叫,把他(或她)‘吊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时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没给结论,被‘吊起来’,像匏瓜。匏瓜,就是葫芦,像个葫芦似的吊着。哈哈!”
最后,是孙越生先生的诗。孙越生,生前历任中国社科院国外中国学研究所研究员、副主任、主任等职。 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中国学、中国农村经济与社会、中国官僚政治及美学等。其自费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干校心踪》一书,只印六百部,供自存及送人,今已难得一见。其中所收散文诗30首,配自画水粉画30幅,叙述干校生活及心路历程,为极具价值的干校生活载记。我有幸得其赠人之本,诵读之余,从中掇诗十余首,以留“干校”萍踪,为后世之鉴。
作者在序中说:
“1970年7月至1972年7月,在河南息县和明港两地农村度过的‘五七干校’生活,是我一生最难忘怀的经历之一。
……
在干校,农活和盖房等劳动,虽然艰苦沉重,但很快就适应了,说明知识分子在这方面既不弱也不笨,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政审运动。对许多因所谓历史问题,特别是‘516’问题而受审查的人来说,干校简直是人间的精神炼狱。有人受不了屈辱和冤枉,甚至轻生自杀;有人被批斗得形销骨立,两眼发呆。笔者也是无数接受隔离审查和批斗的‘牛鬼蛇神’之一,亲自体会到长期处于非人状态下的痛苦、恐惧、屈辱与无奈的心情。
……
我并非画家,亦非诗人,但因孤独的痛苦而感到亲近自然的乐趣,使我产生强烈的愿望,要用画笔和诗句来记录心灵和自然的对话,它反映了一个纯正知识分子逃避现实的特殊心态和方式。”
下面是我从书中选的诗。
“潘庄早春”。诗中可见当时当地农民生活的情况及带给作者的思考:
“衰败的田地,
衰败的路;
衰败的房屋,
衰败的树。
男的苦,
女的苦,
老的苦,
少的苦。
世世代代苦,
还得将就过。
与侯门朱墙比,
也算是人间住户?
……
看了眼堵,
想了心堵,
听了耳堵,
说了口堵。
这是谁之过?
叫知识和它同住,
又有什么好处?
……
让受教育者看到,
教育者无知的苦,
却不能消灭这种苦;
让教育者看到,
受教育者比自己富,
却自己不能富!
过去隔得远,
反差不显著;
现在拉近了,
正好看清楚。
所以常听老乡说:
‘别看下乡干部穿得破,
腰里有硬货。’”
作者的生活除了参加劳动,就是政治运动,他在“日暮春浓”中写道:
“自然和我,
又一次把春天的光阴奉献。
它收获了,
桃花如面,
菜花似焰,
麦浪滚滚,
翠野无边。
我收获的是,
写不完的交待,
有嘴难辨;
听不完的帮助,
有口难咽。
我向自然去请教,
她指点我于无言。”
因此,作者在“池塘秋色”中描绘他的处境是:
“碧云黄叶疏桠,
远山平畴农家。
波光水影塘洼,
金风飒飒,
书生在写检查。”
然而书生虽是书生,却有“匹夫不可夺志”之志,作者在“水库·麦收时节”一诗中抒怀道:
“听说水库有王八,
午间上岸晒盖甲。
王八不必独自夸,
干校也有午休歇歇乏。
但是王八晒完就回家,
没有批斗等着他。
老九挨完斗,
还不让回家。
王八的福气,
要比老九大。
但是老九有良知,
决不当王八。”
不过也有人真当了“王八”。作者有诗曰“麦收时节的傍晚”。诗前小题“某军宣队员在此一带借审查之机,逼奸女‘516分子’。记之以免后人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白纸一张,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等格言作片面理解”。
“黄昏昏黄,
桑间濮上,
两情相悦,
尚可原谅。
挟权逼奸,
赛过流氓。
白日马列,
天黑混账。
阿弥陀佛,
如此宣讲。
为官弄权,
千古一样。
广阔天地,
白纸一张,
无论美丑,
皆可画上。
风景如画,
隐藏流氓。
不笔不削,
后人全忘。”
作者在“汝河春色”一诗中更感到干校与农村的生活是:
“汝河春色年年稠,
汝河春荒年年有,
荒到何年方罢休,
愁连愁还在斗!”
这样,作为一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便不由不思考。作者于“打麦场的黄昏”一诗中总结道:
“你我本是草一堆,
为什么我当麦秸,
你来堆?
我是贱来,
你是贵?
你是金子,
我是灰?
你是仙来,
我是鬼?
……
因为,
权在你手里,
我只能认倒霉!”
权力登峰造极后的滥用,作者在“汝河春色”一诗中是这样描绘:
“山呼万岁的功臣,
已是砸烂的狗头;
跃进千里的统帅,
反而成了阶下囚;
高唱辉煌的诗人,
平反只能来世修!”
而拥有最高权力者的突发奇想或一时心血来潮,就会出现许多荒诞的“新生事物”。作者在“插秧”一诗中写道:
“流云,
是上帝的梦,
一个君临世界的象征。
秧苗,
是农夫的梦,
一个维持生命的保证。
秧苗在祈求流云,
流云却无动于衷。
既要我接受农夫的教育,
又要我膜拜伟大的虚空,
我只能望着他俩发怔。”
面对如此现实,作者开始思考解决方法,在“雪后初晴”一诗中他认为:
“……
无权的知识在无知的权力下哭诉,
这是科学的踌躇;
渺小的智慧乞求伟大的愚蠢宽恕,
这是民主的踌躇。
……”
作者开始去想制衡权力的办法,当然只有选择民主。而作者对民主的比拟却极具想象力。受生产劳动的启发,作者将民主比作“一只碾子”。他在“月夜·打麦场”诗中是这样阐述他的所悟:
“碾子碾子,
打场头功。
你的巧妙,
全在于不轻不重。
轻了不脱粒,
重了也不中。
你的生命在于滚动,
你的价值在于自重。
你的作用表现为,
增加压力不放松,
相互制衡又驱动。
制约官僚政治的对策,
也在于民主压力不放松。
相互制衡又驱动。
麦收场上民主梦,
有一片月色朦胧。”
行文至此,思绪万端。岁月如梭,人生如梦,往事并不如烟。愿以此文纪念那些生者、死者、期待者、探索者、抗争者和幸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