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逃，逃命。”这是外婆讲述1945 年到1949 年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家的故事时的第一句话。外婆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开始回忆她所听到的和经历的那些往事。
曾外祖父的潜水逃生
曾外祖父叫戴余生。当年他是一名共产党员，起先是游击队队员，后来编入了新四军部队，去世时才64岁，我也就没有见过他。并且因为那时风声紧，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保留下来。不过根据外婆的叙述，我仍然可以想象，他目光炯炯、身背长枪、英气逼人的模样，那是真正在枪林弹雨中训练出来的军人气质。
那时外婆家在泰兴张家桥，曾外祖父虽是共产党，但家在国统区内，国民党军队经常搜查村庄，逼问百姓共产党员的名字，并抓捕共产党员，村里几乎家家都知道曾外祖父是共产党员，因此国军经常到家里来搜捕。
通常国军搜捕时曾外祖父都不在家，但那一次，他恰好回家，遇到了国军。正面相逢，曾外祖父孤身一人处于国统区，又只有随身带的手枪，遇到了几十个武器精良的国军士兵。那群士兵好像已经看到了他，小跑着往这里赶来，怎么办呢？硬拼自然等于送死，于是只能逃，逃到共产党控制区才能安全。于是他走出家门，迅速地往东边跑，眼见着后面的国军快要赶到，他立刻翻身跳进田里，脱掉外衣，顺手跟旁边正在劳动的村民借了顶草帽低低地压在头上，拾起铁锹假装成普通农民低头劳作。也许是他的动作很快，又脱了外衣的缘故，紧随其后的国军士兵只扫了一眼田里就转向别的地方了。
趁此空当，他急忙扔下铁锹和草帽，沿小路跑到河边准备过河，过了河就是共产党的区域了，他就有救了，但桥离他很远，要是过桥，就会耽误时间，而国军也必然已经守在那里等着捉他。为了活下去，他顾不得寒冷的天气，一咬牙跳到了水中。他准备沉入河中，潜过去，这是当时可能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了。为了不暴露，他一直潜在水中，即使难以呼吸，也不能冒出水面。他曾经跟外婆讲起这次经历，说他当时真的快撑不住了，但心里只有要游到对岸的念头，只想着要活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游到了对岸，但早已精疲力竭，幸而被他的同志们救起。结果着了凉，呛了水，生了一场大病，也从此落下了气管炎的病根。外婆说，曾外祖父64 岁去世，就是由严重的气管炎引起的。
曾外祖母的雨夜逃生
其实那时，逃命对于我的曾外祖母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曾外祖母印象最深的那一次，刚刚隐约听到狗叫，她什么都没带就慌忙地跑了出去，一路头也不敢回径直跑到了离村里很远的玉米田里，躲在高高的玉米秆下。曾外祖母能听见村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和狗的叫声，她大气都不敢出，从傍晚直至入夜，一直蹲在田里，村里的声音渐渐减弱，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又下起了很大的雨。雨湿透了衣衫，模糊了双眼，曾外祖母还是一步也不敢动。外婆说：“我清楚记得她给我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闭上眼睛，轻轻颤抖的样子，她说，那种临近死亡、孤独无依地逃命的感觉至今依然清晰。”
曾外祖母那时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周围一片漆黑，她必须一面全神贯注地聆听声响，生怕国军突然找来抓走她；一面面对着漫长的雨夜，被淋得浑身湿透也不敢回家。但是没办法，就算再害怕，她也
跟自己说，她要活下去，家里还有孩子，曾外祖父还整日在外打仗，家里离不开她，她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终于等到东方开始泛白。
天亮之后，被雨淋了一夜的她仍然不敢回自己的村里，于是一路躲躲闪闪地跑到了离家很远的另一个村庄，去找熟悉的人家。可那是非常时期，曾外祖母连续敲了几家的门，都被拒绝了，外婆说，曾外祖母说到这里就笑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们，别人一家老小没必要为了你一个不那么熟悉的人冒生命危险。” 可是终究会有比一般人更善良的人，并且幸运地让曾外祖母遇见了。
那是在曾外祖母觉得快没有希望的时候，一户姓张的人家突然开了门，主人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急忙跟她说：“快进来。”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救了曾外祖母的命，她在那户人家洗了澡，借了套干净的衣服，又躲了一阵才回去。
后来外婆说：“这也是我们家直到如今还和张家感情特别好的原因之一，虽然两家离得不近，但他们是你曾外祖母的救命恩人啊，在那种人人自保的年代，这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收留一个可能给自家招致祸患的人啊。所谓患难见真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家当年受过别人舍命相助，这份恩情得铭记，而且你们更要懂得在别人困难的时候帮别人一把，这也是你曾外祖母一直告诫我们的。”
外婆枪口下的侥幸逃生
曾外祖父一家被国军不断地追捕，是因为曾外祖父是共产党员，然而为了搜捕共产党，国统区普通的村民也经常被牵连其中。“好比我吧，那时才三四岁，就差点死在国军的枪口下了。”
外婆淡淡地笑了，喝了口茶，继续叙述这段有她自己参与的故事。那时，外婆家是开酒坊的，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共六个孩子，外婆是老六。曾外祖母和孩子们在家里做鞋子，要用纸去剪鞋样，通常随便在家里找些纸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天，她们在做鞋，鞋样随意地放在旁边，外婆被抱在怀里，一群国军士兵突然到家里来搜查盘问。见家里只有妇女和小孩，就随便到处找找搜搜。突然一个士兵大喊一声，拿起一张鞋样，报告给他们的头头，那头头看了一眼鞋样，一声令下，曾外祖母就被几个士兵抓住了，外婆还在她的怀里。她惊恐万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抓，“我……为什么抓我？”那头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怎么了？纸上写有共匪的名字知道吗？哼……胆子还真不小啊，说，这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你们家有谁是共匪？”曾外祖母吓得直冒汗：“我不知道，我不识字的……”可是没有用，他们不相信，硬是把她们押到了外面，那个据说是专门枪决人的地方。
就在国军士兵已经举起枪的时候，突然一个中年男子被押来了，国军士兵放下枪便去审问他，问他知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之类的问题，只听那男子一直“嗯嗯啊啊”，双手还比画着，直摇头。就在国军以为他是哑巴而准备放弃询问的时候，突然一个投靠了国民党的村民大喊一声：“他不是哑巴，他是装的，他知道共党的名字！”
这一声告密激怒了那些国军士兵，他们残忍地用枪把子去打那个“哑巴”男人，十几个士兵把他团团围住，百般折磨抽打他，而他仍然是闭口不言，国军料定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信息了，提起长枪，一同向他射去。那个男人至死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审查那个男人花了太久的时间，枪毙了他之后，那群国军就走了，甚至忘了我的外婆和曾外祖母的事，她们逃脱了。
“这是真的可以叫做‘侥幸’，要不是那个男人的事转移了国军的注意力，今天也就没有我们一家了啊。我的妈妈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感叹那个死去的男人——他是为了保护共产党而死的，宁死也没有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这些故事，我也是从他们口中听过来的，那些整天逃命的日子，确实很让人难忘。”外婆叹息着。
(摘自《课本上不说的历史》，中信出版社2012年7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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