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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3月01日 星期五

    昨日之门

    李黎 《 书摘 》( 2013年03月01日)

        提要:我的第一个家以及后来搬到高雄的先后两个家都是日本式的房子,所以我对日本式的房子充满亲切感,每到日本旅行住进和式房间,就像打开一扇日本漫画《小叮当》里的“任意门”,一脚踏进去,时光倒流,返回最初。

        凤山镇凤岗路小巷里的那栋日式小屋,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家,极小,但极温馨。

        我家与紧邻的隔壁人家,其实是住在同一栋日式房子里,而且是很典型合规矩的日式房子,有着小小的前庭后院和木板回廊。红砖围墙圈起的方形正中就是方形的房子,正好构成一个“回”字形。

        进了大门是个很小的前院,爸爸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株美丽的玫瑰花,给那个清寒年代点缀了色彩。沿着墙有几棵美人蕉,常年开着鲜艳的红的黄的花,却没有什么香气。屋子的壁脚下有一排石竹,也是不断地开着白色粉色红色的小花。外面路边更多见的是铃铛花、灯笼花、扶桑这些生命力似乎很强的植物,小女孩随手采下把玩又随手扔掉,一点也不知道爱惜,因为花儿总是到处都有的。

        就像后来在日本电影里看到的人家一样,我家进了屋子的木格子门即是脱鞋的玄关,上了榻榻米便是个三叠的小间,放了张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常有从院子里剪下来的黄玫瑰;后来家中装了电话,也放在那张桌子上。

        即使是在那样拮据的条件下,我记忆中的家还是整洁雅致的,就像进门那张小方桌上的黄玫瑰,插在蓝色玻璃花瓶里,简静而赏心悦目,来访的客人无一不夸。后来我们搬过几次家,居住空间大了许多,爸爸也有了些许条件展现他的室内装饰才华;但即使与后来的家相比,我的第一个家也并没有留给我寒碜简陋的印象。爸爸就是有这分品味和本事。

        半栋屋子只有两个房间。客厅兼任主卧房,到了晚上得把桌椅移到三叠小间去——幸好家具不多又轻便,搬起来不吃力——铺上被褥挂起蚊帐,爸爸妈妈带我睡在那里;早上又得收起床褥枕被帐子,把桌椅还原归位。有时星期天起得晚了点,不速之客登门,慌忙铺床的情景十分狼狈。

        其实日本式的地铺很实用,否则三口人都要睡床的话,客厅里就别想再放别的东西了。白天床具都收在壁橱里,壁橱有上下两格,大小也是一叠,我知道有小孩多的人家,就给两兄弟当上下铺。我偶尔会爬进壁橱里,拉上纸门蜷缩在柔软的枕被中间,体会独自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那分又安全又有点惧怕的奇异感受。相信住过日式房子的小孩,都有过躲在壁橱里的经验。壁橱的纸门是典型日式的,浅色,上头印着淡雅的云朵或者水藻的图案。

        蚊帐里的空间很宽敞,像个小房间。大人当然睡得比我晚,我喜欢独自在蚊帐围成的小房间里假装睡着,听大人在外面讲话。略为懂事之后偶尔会听到爸爸妈妈小声讨论家用预算,计划着怎样可以撑到月底。

        夜里周遭漆黑,没有月光的夜晚真的可以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有几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清楚地看见无数极小的花朵下雨般从蚊帐顶飘落下来,奇怪的是在漆黑的夜里那些花朵却是清清楚楚的,颜色鲜艳得好像它们会发光。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那些小花还是不断无声无息地飘落,伸手捕捉却什么也抓不到。我非常肯定那不是梦,当时是清醒的,那雨般的花朵也是清晰无比,才会让我忍不住伸手去接捧。

        几次之后,神奇美丽的夜半花雨就再也不下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睁大眼睛,期待奇景再度出现,结果都是失望睡去。我始终无法找到关于花雨的解释,这是我终生的谜。

        爸爸喜欢书法,自己也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所以家中挂的字比画多。凤山家中客厅挂的是一副清人吴熙载的对联:“春花落地闲公案/野鸟啼枝小辩才”,是少数几副来台时随身带出来的家传墨宝。我小时当然不解其意,更不知欣赏字的好处;上下题款是些什么人毫无概念,想来总不外是题赠给我的曾祖或高祖的——

        那辈人除了本名之外字号太多,很难弄得清。    

        后来,我有了一张小书桌,放在房间的角落,那极小的一角就成了我的“书房”。那么小的一间卧房居然如此多功能,回想起来也不觉逼仄,实在奇妙。我的小书桌上有一盏台灯,靠墙立着我喜欢的几本书,像《安徒生童话》、《爱的教育》之类的,还有照相框和我的洋娃娃。那是我生平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卧室后头是条木板走廊。不记得从几时起,那里摆了一架缝纫机,胜家牌的。只有妈妈会用缝纫机,用的时候要像演奏风琴一样不断用脚踩那踏板,一根粗大的针就会在布料上飞快地上上下下扎洞。我常看得入神,但是妈妈不让我碰那台机器,我只有趁人不备时偷偷踩两下踏板。我的一件件漂亮的衣裳,都是妈妈坐在

        机前不慌不忙像踩风琴般缝出来的。

        走廊的落地纸门外便是后院,一脚跨出去很方便。后院养着鸡,有一回奶奶站在走廊上朝外撒米喂鸡,甩手的力气大了点,身子不平衡就摔了出去,跌断了肩膀。幸好日式房子的走廊很低,老人家摔下去伤势没有太严重,打上石膏休养一阵也就好了。

        我最喜欢面朝外坐在走廊边缘上,看着小小的后院,后院的围墙,围墙外的那排人家,人家的后面是我看不见的光复路,光复路的后面的后面……就是凤山火车站。我知道,从那里,只要上了火车,多远的地方都可以去。

        下雨天不能到外边玩,我就坐在走廊地板上凝视屋檐滴下的雨珠,在泥地上打出整齐的一排小洞。南部常有骤雨,来得迅急,落在泥地上散发出尘土味,是小时的气味记忆中极亲切熟悉的一种气味。

        卧室侧旁出去也有一个木板短廊,下去的水泥地小间就是厨房,想来是后来搭建出去的,因为日本式房子回廊之外不该还有房间的。那块卧室与厨房之间的木板地成了我的“浴室”,放只搪瓷澡盆,注进热水兑上冷水,我就在里面洗澡。把通往卧室的纸门拉上,就有了隐私,而朝着厨房这面的纸门就暴露出来了——由于平常是不大见光的一面门,无须用讲究的日式门纸,所以只是糊着报纸;我识字之后,洗澡时就会兴味盎然地读着这些时常更换的“壁报”。

        我不拘什么都看,连广告也读得津津有味,因为那里头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不懂就更显得有趣;通过一知半解的文字,我可以从这安全的小家里,悄悄窥视那个浩大遥远不可知的世界。

        厕所在后走廊的尽头,深色的地板总是擦得很干净,角落里还放几颗樟脑丸除味。一个拖鞋形状的蓝花瓷蹲坑,上头盖着一块有把手的木头盖子,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妈妈和奶奶都是勤快又爱干净的人。底下虽是茅坑却没有什么强烈的气味,每隔若干天就有“挑粪的”来,用一个长木柄的小桶从外面底下一勺一勺地取走粪便做肥料去。这一切都如此亲切日常,在我见识到抽水马桶这样事物之前,生活中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是了不得的污秽不洁。

        仰卧在榻榻米上,我常会盯着天花板出神,想象着若是整个房间上下颠倒过来,那一大片白色空荡荡的天花板变成地面,只有中央冒出一条电线上端长着一个电灯泡,该会多有趣哪!我也喜欢弯下身,从两腿之间看出去,世界颠倒过来了,平日熟悉无比的景观顿时变得陌生而新奇,甚至美丽。我发现自己可以在一秒钟里改变眼前的世界,只要换一个看它的方式。

        不仅我的第一个家,后来搬到高雄的先后两个家也都是日本式的房子,所以我对日本式的房子充满亲切感,每到日本旅行住进和式房间,就像打开一扇日本漫画《小叮当》里的“任意门”,一脚踏进去,时光倒流,返回最初。(摘自《昨日之河》,中华书局2012年10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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