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不是小说的时代。我们的阅读水平越来越降低,大家都去阅读手机上的文字,阅读博客上的文字,阅读微博上的文字。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的矛盾,常常叹息我不属于这个年代,我大概属于夏洛蒂姐妹的时代。
主持人(陈晓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严歌苓女士是这几年做得最多的是编剧,她是电影《梅兰芳》的编剧,张艺谋《金陵十三钗》是由严歌苓的小说改编的。严歌苓是中国文学中一个非常令人惊异的现象。在这样一个电子传媒的时代,她确实独树一帜,显示了文学给电影提供的非常宝贵的资源。
其实严歌苓在少女时代是一个非常杰出的舞蹈家,至今她仍保持着优美的身材。她十二三岁当女兵,在四川、西藏等非常艰苦的地方,是非常优秀的、天资非常高的舞蹈家。她对艺术的感悟,天份很高,后来她到国外留学,拿了美国文学的硕士学位。
下面请严歌苓演讲。
严歌苓:大家都告诉我,纯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我说是吗?我自己是没有这么感觉到,因为我觉得,每次人家改编我的剧本,买了我的小说版权,我有一种感觉,我又堕落了一次,就是那种感觉,小说就是小说,文学嘛,文学怎么可以变成一种拿去供人娱乐的东西?文学是多么严肃、多么高雅的艺术形式,但是我现在又觉得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如果有影视的话,影视就帮你做宣传了,尽管拍出来以后,牛头马面不认识,人家说还有一本小说呢?找来看看,说又比影视好,这下我特别地开心,我觉得为文学又争了一口气。这就是我的较劲,特别踏实。跟影视就吊上了膀子,这种感觉常常非常矛盾。
我写《陆犯焉识》的时候,我扬言这本书一定要有巨大的抗拍性,就是:拍不了。从故事、人物、文学性,唯一的版本只可能是文字的版本,所以我写完以后,觉得挺得意,至少对着搞文学的江东父老,特别喜欢看我书的人,特别骄傲,我说现在可有脸见你们了。这个小说刚刚变成电子版的时候,就有好几家影视公司找我,我心里暗暗挺得意。我现在就是这样子,一有作品出来就得到青睐,又有声音说你又要堕落一次了。这个时代不是小说的时代,小说的时代大概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借助于影视、不借助于新的媒体,可能小说会变成很窄的欣赏群体欣赏你。西方人有看交响乐的习惯,我觉得文学就像交响乐一样,虽然高雅,但是没有这个,人也活得很好。
我这次较劲,又输给了影视,现在什么感觉呢?无论怎么样,就像美国总统布什说的(还有很多总统也说过):甭管你骂我怎么样,只要你把我名字拼对了就行,那是个很好的宣传。影视再怎么样,不管怎么面目全非,但是最后还是对文学做了很好的宣传。
说到这里,影视界的人说,你好矫情,得了便宜又卖乖,我们非常欣赏你的作品,把你的作品拿来改影视作品,你现在瞧不起影视界?其实我没有瞧不起影视界,我还是要赖以他们生存,生存得好一点,这是我由衷的愿望。
但是我想,为什么纯文学的市场在缩小?我觉得,首先中国现在这种转型,大家对物质的追求,是这么一个时期,这是没有办法的。还有我想,我们的阅读水平越来越降低,大家都去阅读手机上的文字,阅读博客上的文字,阅读微博上的文字,这样下去怎么办?这样下去的话,稍微有点追求的文字就会觉得很累,大家现在不想费这个劲。现在我很希望,我写出来的作品,不要通过影视,就能够被你们大家喜欢,就是喜欢这个文字本身,但是好像现在已经不大可能了。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朋友里面,还有多少是像我童年、少年时候那样读《红楼梦》?最开始读《红楼梦》,是我当兵之前,十一二岁的时候,后来回到家再读《红楼梦》。到现在为止,《红楼梦》对我创作有很大帮助,写白描怎么写,你看两眼《红楼梦》,你就找对了。这种阅读的快乐,从小的时候一直到我现在,那是影视都不能代替的。影视给我的快乐可能会非常迅速地一下子来了,但是慢慢品味、慢慢给我感动的就是文字。有很多很好的英文小说的描写让我坐不住,来回走。我说怎么写得这么好,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动是电影真的不能给我们的。
我现在在想,我们国家有一亿文盲,基础教育都没有办法满足他们,整个阅读水平怎么能提得上去?在文学里能看到这样辉煌的殿堂,所有在这里面的人都是非常幸运的。我到河南农村碰到的“黑姑娘”,她们没有办法上户口,生下来以后,家里把她们瞒住,再生男孩子。这些“黑姑娘”不能上学,假如我们教育水平这样的话,阅读水平只能停留在这个水平上,我们必须借助影视的传播,再回到文学的欣赏上,现在我们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
我感到非常的荣幸,我是一个被影视制作者重视的文学作家。但是同时,我又感觉到非常悲哀,我所有作品的传播,实际上是依靠影视来传播的,到现在为止,没有一部作品结结实实就是因为我本身写得好,因为大家非常喜欢我的作品,不是影视把我的名声传播开了,读我的作品。
黄子平(教授):严歌苓你说你写小说要有一种抗拍性。对这个概念,在韩少功也有体现。我问过韩少功,他也说要写不能让人改成电影电视的东西,所以我想,你写《陆犯焉识》的时候,琢磨到让它不能改成电影,您从哪些方面去努力?让他们拿到这个东西,没办法改编?但是现在看起来,还是要改编。
严歌苓:我认为的不能改编,首先是它从政治上提出来了一些比较尖锐的看法。另外,它规模宏大。改编电影剧本是一个中篇的含量,或者小一点的长篇。这个老人是世纪老人,他的爱情是世纪爱情,整个含义非常难体现。我觉得假如能拍这个东西,可能也是一个惯性。我告诉大家,我每个作品现在基本都卖出去版权了,但是很多没有拍成。像《扶桑》这样的作品,看起来这个故事好精彩,光从故事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但是拿到手里一看,并不真正好拍,里面有些视觉性的东西,是一种很象征、很抽象的东西,不是可以帮到故事的东西。
所以我不愿意做一个很矫情的人,说我一定不能让你拍。拍,对我有什么坏处?拍,对我有好处,又借助影视的传播来宣传。《金陵十三钗》一个月卖掉十万本,这不是很好吗?电影还没有放,光宣传了一下,这个作品就变得非常好卖,那我何乐而不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的矛盾,常常叹息我不属于这个年代。我大概属于王蒙那个时代,再往前一点,是夏洛蒂姐妹的时代。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说故事的人。我要把我的故事说得好听,用我认为最好的中国语言,用严歌苓的中文来写这个故事,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可以不要故事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因为我觉得,我不去找故事,但是如果这个故事是现成的,我也不要刻意回避故事。这是我的作品能够被影视这么看重的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提问:我是北京大学化学与工程学院的。在很久之前,我看过您的作品《小姨多鹤》,我读完这部作品很久之后,看到了电视剧,觉得那个小说里面最打动我的描写和人物的性格,都没有在电视剧中看到。我想问你怎么看待影视剧和您的小说中失真的现象?
严歌苓:那是没有办法的,电视剧有电视剧叙述的规律,说到为什么不能审批上映?说是因为她是个日本人,日本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女英雄呢?这是不可以的,因为这个电视把她作为第一女主角。可是作为小说的版本,朱小环是第一女主角,因为我写的不是一个日本人在中国surprise(意外遭遇),我想到的是一个中国家庭保护了一个同样是战争牺牲品的日本的孤女,这是我的主题。但是电视剧拍完了以后,把多鹤这个人变成了第一女主角,她是一个日本人,怎么那么好?中国人好像不如日本人好,这就变成了这样一个问题了。第一,我对这种审批的人无语。第二,我说你看没看到小说里是讲中国人多么善良、多么宽容。在东北这样一个民间,基本上不加取舍、只要是一个被战争残害的生命,就会收留起来,和他共同生活下去,这个是中国民族精神里面非常伟大的一面,有巨大的包容性。有人甚至觉得我们健忘了那种善良和宽容,但是在电视剧里,这个精神没有了,为什么没有审批?不能上映?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提问:老师您好,我叫赵岩(音),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现在从事电视制片。您提到文学的故事性,我作为一个读者来讲,文学的故事性,细节比不过照相,长篇比不过电视剧。我想问一下,您作为一个作家,认为文学艺术最本质的特征和边界在哪里?文学的本质属性定位在哪里?谢谢。
严歌苓:谁说长篇比不过电视剧?电视剧怎么可以跟长篇比?我觉得《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变成电视剧,每个版本都很可笑,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红楼梦》,林黛玉变成了他的林黛玉,这个是文字文学不可比拟的魅力所在。
至于文学艺术最本质的特征这个问题太深了,我这个水平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一个好故事,信息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我看不清,但是一定有的,我感觉到有。我不需要看清是什么,但是我要知道,我感觉到这个故事之外还有很多的东西,这就是我想写的。如果我已经告诉你,如果只把故事按照一二三写出来,这不会是好作家,我认为艺术一定是在不能讲出的那部分里。
提问:我想问的是,您有没有小说赢过影视?
严歌苓:小说赢过影视?没有,我说较劲也是一种矫情的说法,实际上较什么劲呢?被拍成电影,未尝不是好事,连《洛丽塔》这么文学的作品也被拍成了电影,《尤利西斯》被拍成多少电影了?我有什么难过的?我挺受用的。
提问:我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您多次提到《红楼梦》,《红楼梦》拍的电视剧,都有许多的缺憾,但是《红楼梦》肯定还要重拍的,与其让他们乱糟糟地拍,还不如让他们拍得更好一点。您心里对影视的《红楼梦》,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严歌苓:谁去犯这个傻?《红楼梦》怎么可以改编?里面的层层次次的美,有道学、禅学、美学、服饰学,诗好、词好,光把一个《红楼梦》的故事拉出来,这不是犯罪吗?谁会犯这个罪?我不会的。
提问:我是法律系的。我想问一个问题,在《金陵十三钗》中,您讲了一群女性,反映一个战争,但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战争是流血、硝烟战火,您这样写,是不是跟你的女性身份有关?
严歌苓:不管怎样,这是一个惨绝人寰的屠城三个月,被屠杀的人30万,你说这个故事从哪个角度写?如果从宏观角度写的话,没有人能写好,也没有办法写得感动人,我选择这样一个小小的角度,其实和哈金先生写魏特琳女士的一部小说有关系。魏特琳女士在她的传记里面,提到一小段,记录她当时怎么样动员藏在金陵文理学院的妓女,说如果有妓女的话,你们站出来,不要让良家妇女受伤害。因为这件事情,她一辈子都在谴责自己。她在想:这样做是不是做对了?因为在这样一个生死的关头,每个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用一些生命牺牲另外一些生命是不是对的?这样一个小小的记载,使我感觉到这个可以把南京大屠杀当时的恐怖、当时的惨烈反映出来。
也许我是一个女作家,我对女性的敏感,让我认为一场战争最终的牺牲者是女性。因为任何一个侵略者、任何一个占领者都会把占领敌国女人的身体作为最后的占领,如果这个没有占领,他们会认为是不完整的。如果有这样一群处女,你可以想象,如果日本人胜利了,他们会做什么?我让这样的女人站出来,顶替了这批处女。
国外把南京大屠杀叫做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大强奸,因为八万被强奸的女性,在国外人看起来,比30万屠杀还要可怕。还有一点,这件事情是那么多年不被日本人承认的,他强奸了中国人当时八万妇女,他又在强奸这段史实,这个事情从本义和引申义来说,更是强奸,如果是强奸的话,我用女性的故事来叙述这次屠城更适当一些。
提问:严老师,我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我小学的时候阅读兴趣很强,但是后来我失去了以前的兴趣,您能不能给我们阅读爱好者一点建议,如何保持像您最早读《红楼梦》的那种对文学的纯粹的热爱,使我听到我内心的声音,我需要文学时,我可以放下手中的工作,从中午一直静静地欣赏到日落?
严歌苓:人是要对自己有要求的,特别是现在这个乱世,特别乱,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如果个人毫无要求,就可以去打电子游戏,或者在网上跟人家胡聊,刷夜,可以一夜一夜地泡。因为有了这样的压力,在很忙乱的生活中,他生命那部分惰性被彻底地释放出来,你必须要主动地要求自己。我有的时候也得要求自己,有些历史书也不那么好读,就要要求自己,你需要做一个高质量的人吗?如果你觉得你的回答是:“是的,我想做一个高质量的人。”那就会做。整天打电子游戏的,给我一个感觉就是乏味到极点,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很乏味的人,对其他人来讲,他也很乏味。
你要对将来你的太太,你现在的母亲负责,你不能这样做,要自己提高,渐渐那种兴趣、那种你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幸福,才能回来。
我现在觉得,我的年龄已经这么大了,读书确实是一个享清福的感觉,这么纷乱的社会,什么可以使你的灵魂、你的心灵安宁?不就是读书吗?
主持人:和文学在一起,就有了幸福、有了安宁。时间确实不早了,严歌苓的演讲到此结束。非常感谢同学!
(《著名作家在北大的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