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日子去赣东北,顺便访问了朱熹的家乡婺源。
在前往婺源县途中,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一种平静的怀旧心情,去看看听说很少受到污染的山水,还有那些保存比较完好的明清民居。
然而,一个又一个民居走出走进,我的心又沉重起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震撼。我所走进的每幢房子,徽派建筑的重要构成部分——室内设施几乎都残缺不整,专家在书本上对传统建筑所作的优美描述,在我面前只是昏暗、破损与空白。
最令我震撼的是窗栏板。徽派建筑中的窗栏板,被称做房屋内雕的精华所在。可是,我走进的一幢幢民居,许多窗栏板虽然都保留着,却面目全非。有的一块窗栏板上,雕刻着几十个人物,场面生动,镂刻精细。可是,我发现绝大多数窗栏板上的雕刻,人物的头部都被削掉,只剩下身子。雕像无头,一个生动的场面,顿时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我问村民,那些雕像的头都到哪里去了。村民告诉我,是“文革”时城里来的红卫兵削掉的,说这些木雕都是“四旧”,如果不把头削掉,就把整个窗栏板烧掉。我所看到的唯一一块完好无损的窗栏板,是主人当时灵机一动,头天晚上在上面贴了一张毛主席语录,这才得以幸存。
村民说起这些并不遥远的往事,语气十分平淡,就像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
按说我也应该无动于衷。这些年来,四处走动,看过多少“文革”破坏留下的遗迹,听过多少关于“文革”的荒唐、残酷,了解到多少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的死亡,这样一些小小的木雕被破坏,真的是不必大惊小怪的,更不至于感到一种历史的震撼。可是,一个如此偏僻的、远离城市的山区村庄,当年会以这样的方式笼罩“文革”的阴影,并且在今天,仍然如此明显如此深刻地留着那一时代的痕迹,这不能不让我有所触动。
“红卫兵”,这一历史特定产物,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口中淡淡说出,反倒让我感到具有沉重的历史分量。面对残缺的遗迹,面对朴素的村民,我无法让自己仅仅是一个观光客,去保持平静的怀旧心绪。
二
在20世纪的中国,红卫兵也许要算最引人注目、最具悲剧色彩,也最为尴尬的一代。
轰轰烈烈与冷冷清清,叱咤风云与平淡琐碎,豪气干云与无可奈何,诸多形成强烈反差的形态,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随着他们历史角色的变换,都以未曾预想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出现。用简单几句话来概括一代红卫兵,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本不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一代,他们中的许多人,称得上那个时候所造就所需要的一代精英。他们才华横溢、雄心勃勃,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有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理想与领袖崇拜,信仰与政治与意识,总是让他们充满着激情。他们为历史选择了他们而自豪,为自己参与开创一个新时代而陶醉。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机会、有这样的能力出现在历史前台。
不过,历史决定了这一主角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不是创造者,而是破坏者。大串联、大检阅、大批判,一时的辉煌壮举,伴随着抄家、批斗、武斗之类的大破坏,伴随着无数生命的消失,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这样,浪漫、充满理想、充满激情的一代,以狂热、盲目、破坏欲,成为突出特征。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整整一代青年,拥有的不是一个社会最为需要的建设精神,反倒是某种政治反需要的破坏精神,对人、对文化、对经济都是如此。于是,不管情愿与否,当红卫兵以造反者的姿态傲然出现在历史前台时,他们就注定要充当悲剧角色。
从年龄上看,红卫兵中的大学生或者中学生,大都成长于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在开始接受教育的年龄,此起彼伏的政治斗争、世界的风云变幻,构成了他们性格孕育、生长、定型的背景。知识不断贬值,知识分子被鄙视、被打击;“大跃进”式的狂热;反修防修与阶级斗争观念的强调;种种盛行的时尚,一日日渗透于他们幼小的心灵以及开始定型的思想。
他们幼稚的眼睛,看不到一些豪言壮语宣传的背后所隐藏的虚伪,更不明白一些严酷政治斗争里面,还包含着种种意想不到的阴暗心理。他们不知道,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之后,父辈远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真诚、坦率、无私,而是变得越来越世故、圆滑,甚至虚伪。与此同时,报纸上、公开场合对理想、对信仰、对道德所作的许多高尚而美丽的表述,常常也或多或少闪烁着虚假的光环。
许多,许多,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被告知应该拥有理想,于是,他们全身心地去拥抱,同时也就不知不觉拥抱了空想和虚伪。他们被告知应该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于是,他们自豪地把自己看做未来历史的开创者,并理所当然把无情斗争和破坏,看做完成这一使命的最佳方式。不仅仅如此,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在年轻人的身上,以远远超出他们父辈所能想象的程度,燃烧起激情。火焰之中,他们性格中所形成的一切因素,他们所接受的一切政治的、生活的、人生的教育,都被烧得滚烫。在这样的情形下,除了燎原,他们自己,乃至任何人也无法将之熄灭。
他们便这样渐渐长大。知识结构、聪明智慧、才华、热情,都以非正常状态展现出来。“文革”恰恰需要由这样的一代来率先烧起熊熊大火。红卫兵,成为“文革”政治的工具,已属必然。不能否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有对现实种种不合理现象的深刻认识,有从生活底层观察社会的体验,并且,对改变官僚体制的强烈愿望,也符合历史要求。但是,“文革”的实际状况和历史限制,红卫兵的整体性格,决定了一些人的良好愿望,只能依附在一个怪胎上,生命为之扭曲,或者淹没在非理性的洪水之中。
他们的悲剧在于,所有的热情、抱负,几乎在一夜之间,被瞬息万变的政治所抛弃。一旦局势明朗,一旦权力再分配得以完成,任何政治家都明白保持社会稳定的重要性,而被燃烧得发狂的红卫兵,便显得不合时宜,成为新一轮政治斗争的障碍。于是,仅仅风光一年,随着“复课闹革命”开始,随着工人阶级成为“文革”的主力军和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那些红卫兵顿时失去了一度的显赫、自豪。有的红卫兵代表人物甚至被批判、被关押。在一个非理性的历史阶段,他们为自己的狂热和破坏付出了沉重代价,而由此产生的种种不解、怨尤、悔恨、醒悟,将伴随他们一生。
现在回想,最初上山下乡的知青们,恐怕一开始可能很少有人能意识到,随着列车的启动,自己的历史角色,已经发生根本改变。多年形成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等,将会在农村艰难、平淡、琐碎的生活中一日一日消磨。他们不再是“文革”初期红卫兵时代叱咤风云的所谓英雄,也不再是所谓决定历史变化的主力军。所有引以自豪的东西,随着火车汽笛的拉响,片刻间化为青烟,飘散殆尽。历史的无情在于,在“文革”政治巨大的棋盘上,红卫兵也好,知青也好,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棋子,谁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知青生活,更可以说是红卫兵命运发展的一个必然。如此而已。
红卫兵作为一个历史现象,似乎来去匆匆,可是,它激起的涟漪,不会消失,而是时时波动着,延伸至生活深处,延伸到许多人的精神世界。
三
人最难做到的是以严峻的自剖精神来面对自己。
崇高或渺小,辉煌或尴尬,英勇或怯弱……一个人可能会经历过其中的任何一种,但回首以往时,常常宁愿淡忘所有的渺小、尴尬与怯弱,在一种人为建造的虚假氛围里,陶醉于对以往的留恋。或者,并非留恋,只是一相情愿的自我安慰。
作为一种个人体验,这样做也许是可以理解的。生活既然给予人们那么多艰辛那么多苦涩,不时用虚无缥缈的历史自恋,安慰疲倦的心,的确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要求每个人,每日都在自我解剖、自我忏悔的境地里生活。但是,在回望历史时,如果缺乏自我解剖、自我忏悔精神,对于历史的认识,对于自己一代人的认识,必然是有缺陷的,是不客观、不全面的。而作为20世纪中国最具悲剧性最为尴尬的一代红卫兵,恰恰更需要一种直面自己的勇气,需要更为严峻更为深刻的自剖。
在“文革”后复出的作家中,巴金之所以受人敬重,不在于叙说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也不在于回味自己曾经有过的荣耀与辉煌,而在于他严峻而坦率的自剖。“文革”中他受过磨难,曾在红卫兵的批斗中苟延残喘,而妻子也在磨难中告别人世。但是,一旦有机会重新提笔,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苦难的描述上,也没有把目光盯在那些批斗过他的年轻人身上。历史责任感与道德良知,使他进入了历史反思的层次。他可能意识到,一个文人的责任,不仅仅在于告诉人们一切是如何发生,也应该去思考、去告诉人们一切为什么能够发生。他不是历史学家,不是政治家,还无法从浩如烟海的事件、文献中梳理历史脉络,但是,他是一个文人,一个有良知的文人,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也作为一个病体,无情地审视和解剖。他直面自己的过去,把许多年间的怯弱、虚假、麻木等精神状态,一一袒露在读者面前,他鞭挞自己的灵魂,他把自己身上以及很多人身上存在的这些精神缺陷,看做“文革”中种种怪状之所以发生的原因之一。在这样的解剖和认识过程中,他的人格精神达到了新的境界,从而他的《随想录》,以其道德勇气和思想深度,在今天的中国树起了一块文学的、历史的丰碑。
四
这些年,有不少作品用不同笔触,描写“文革”,描写红卫兵,描写知青,为我们提供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历史画面,也创造出与众不同的文学世界。然而,在一些作品中,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那就是缺少对红卫兵角色的深刻反省,缺少对自己一代人精神世界的透视与解剖。于是,简单地对理想、对热情、对道德的肯定,常常会成为留恋往事的基础,甚至扭曲的生命也仿佛能升华出诗意。读许多回忆文章,我发现,“青春无悔”在不少知青那里是不断表白的基调。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
“青春无悔”的高呼,有时也许是真诚的情绪流露,但我宁愿将其看做一种不得已的、外在的掩饰,带有自我安慰的意味,它显得十分勉强。那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大学,没有教育,没有文化的创造,没有人格的尊严,面对如此历史现实,焉能不悔?满怀热情,被倾洒在无谓的事业上,对理想、对信仰、对领袖的狂热,不过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本以为是改造社会的英雄,结果仅仅是政治棋盘上可怜的兵卒;即使一些曾经气壮山河的改造自然的壮举,最终才发现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破坏;所谓的崇高、庄严,到头来不过是荒唐,是让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面对如此历史现实,又焉能不悔?
我也知道,这样的面对,对于“老三届”,无疑是对自己灵魂的鞭挞,是对青春的质询。他们身上笼罩过太多的历史阴影,他们心灵承受过太重的重负。让受过磨难的人,在描述痛苦的同时,也直面自己的精神缺陷,我也许显得过于残酷无情,就好像揭开一个人的伤口,再往上面撒上一把盐。我本不该这样做。但是,我想,我们每一个人尤其需要以冷静客观的心态,来审视自己走过的路。痛苦可以叙说,但没有对自己精神的解剖,没有对历史的完整描述,这痛苦就只能是停留于表面的勾画。尤为紧要的是,对我们这样一个民族来说,精神的梳理,远远没有开始。如果缺乏直面历史的勇气,缺乏精神忏悔的内容,对往事的回忆,常常会走进偏颇,甚至把已被历史证明是谬误的东西,依然奉为难忘记忆向后人叙说。
曾有一批“老三届”知青,带着各自的孩子,一起回到当年插队的内蒙古草原。在关于这次访问的文章中,我看到这样的描述:
在乌拉山下有一处保存完好的采石场,岩壁上保存着一尊当年兵团战士亲手刻的毛主席身穿军装的全身像。日晒风击,没有磨去上面刀刻斧凿的痕迹,恍如昨日的记忆烙在同行的一个女知青心中。当年他们一群少男少女,每日抡着十八磅的大锤,采几立方石头,累得筋酥骨痛。好几个战友离她而去了:被炸药炸,被石头砸,被洪水吞没。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流着泪将十八磅大锤交到十六岁的女儿手里,女儿举到半截便撂下大锤,说:“真不是人干的活!”这群老知青感慨:孩子们很难理解我们的过去,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支撑我们的是理想,为理想而奋斗,总是值得尊重的。
可能他们对孩子还讲了许多许多,但从叙述来看,他们把当年的狂热、无知,把当年生命消失留下的历史缺憾,简单地转化为抽象的概念来予以肯定,并希望以此来获得孩子的理解与尊重。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在我看来,面对后代,历史沧桑的人们,岂能停留在“支撑我们的是理想,为理想而奋斗,总是值得尊重的”如此勉强的逻辑上。因为,历史证明,“文革”年代红卫兵和知青所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所谓理想和信仰,是个人崇拜阴影下的虚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奋斗”,加深了文化的破坏,人性的破坏,同时,也使红卫兵一代的悲剧色彩更为浓烈吗?
实际上,红卫兵性格决不仅仅只是属于一代青年,作为一种历史存在,作为一个时代的特殊产物,它已渗透于整个民族的精神,是整个民族精神缺陷的集中体现。不正是父辈兄长的生存方式、处世哲学,熏陶出一代红卫兵的性格吗?应该看到,红卫兵性格,作为一个时代的特殊产物,作为历史精神的折射,已经成为历史的积淀,它甚至会或多或少地在每个人身上存在着,或者以不同方式影响着后人。因此,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不能忽略我们民族身上这种精神的缺陷,不能让历史的阴影,遮掩住我们审视现实的目光。而且,面对今天的生活,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
(摘自《敬畏真实》,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7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