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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惯于在每年秋天的最后一月，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带文武百官在香山围场爬一段山。在圆明园之前，那曾是康熙的行宫，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1722年)冬至，他便是在此身患重症。
1907年10月我陪慈禧登高(我想是她最后一次——我猜她次年没有再爬山)，路上我们在碧云寺停留，此寺1628年由魏忠贤(其名“忠”被崇祯帝下令改为“逆”)管辖天津时所建，这个权倾朝野的太监本来选了此处做自己陵墓，可惜遭际不巧，被崇祯处死。我们在释迦牟尼像前上香，老佛爷陷入沉思： “人生在世，去日苦多。我有子生于皇宫，长在高墙内院，终老于此，浑不知民间疾苦。而佛祖释迦牟尼则视后宫嫔妃如墓地枯骨。他离开皇宫，便如我今日一样，见一老人，感受濒死之相；见一病人，感受病痛侵袭；见一死者，感受死亡；见一圣人，发觉后者灵魂平静，决心自己也修炼此境界。如你所知，他离开王室，遁入丛林，在尼连禅湖畔若不是一位少女以牛乳和蜜供养，便已饥饿而死。就在那里他坐在菩提树下，冥思一夜，心智便如白莲花般舒展。他悟到人生悲苦皆源于欲望，若我们获得真知，便明白世上皆无所恋，则脱离悲苦。我们必须抛除欲念，像大象倾覆屋舍；欲壑难填，海不止渴。”
接着慈禧给我讲了个故事，孟加拉的摩突罗城(Mathura)有一名叫做瓦萨瓦达塔(Vasavadatta)的妓女，爱上富家青年优波鞠多(Upagup—ta)，她命人请他来与自己相会。但青年拒绝了。后来瓦萨瓦达塔因放荡被判斩断四肢、割掉鼻耳而死。临死前被丢弃在刑场上，有位忠心的侍者陪在身边。突然侍者看到曾经在女主人最风光之时拒绝她的优波鞠多走过来。他顺从而倾慕地站在面目全非的瓦萨瓦达塔身边。她认出他，奄奄一息地说：“当初我如白莲花般美丽，爱火如焚，你却从不靠近。为何现在来看我残缺的身躯?”
“你貌美之时我知你心，我看到即将降临你身的堕落。你此刻一无所失，将快乐死去。生即是苦，无须遗憾。凡世享乐，不过是镜花水月。你从前欲望太多：无欲无求，则比神更快乐。勿求多寿，生即是恶。我爱你：相信我，你将乐而往生。”于是妓女欣然而逝，无欲无求离开这虚幻凡世。
对于老佛爷的博闻广识，我已经习惯，但今日她的敬慕虔诚，又令我大开眼界。我知道她熟读佛学，也知若无人冒犯时她天性慈善，同情疾苦，喜爱孩子和动物，行事低调，心地仁善，就如亚历山德拉女王或者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她一生苦心经营，但此刻寺庙的气氛还有她在菩萨前上的香火的气味，令她忘却世间欲望。我们一起上山，李莲英爬得气喘吁吁，着实勉强。她似乎很愿意讲这些寻常话题，她问我一个问题，很代表她的想法，听得出些许嫉妒的意味： “你我一直十分愉悦亲密。你实话告我：你的女王据说很貌美，或者说曾经很貌美(确是女子心理)，假如她像我这样常常召你前来，你会听从，还是会因钟情于我而避之不见?”
“太后，这绝不可能发生；除非是写在小说话本最后一页。对于根本不会发布的懿旨，无所谓从还是不从。”
“你指国王会嫉恨?”
“非也。我想像爱德华七世这样的人不会反对妻子自己作乐。但确实此事不会发生。太后青睐我是我的福分，我想，大概因为我是洋人，却深受满人影响，因此才吸引太后。但在英格兰，我不过是千分之一，不过家教良好，可能志趣略高于普通人而已。但亚历山德拉，我们昵称为亚历，如果她要择伴，必然在海军或陆军中找。太后您有所不知，我们女王虽仁善，却像猫头鹰般愚钝(如果猫头鹰确实愚钝)：不似太后您这样渊博淳厚、眼界宽广。”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老佛爷显得轻松诙谐、气色抖擞:“我有个惊喜给你，定投你所好。”
李莲英已走在前头，我听见他喊道： “仁善功德太后殿下驾到：所有人等跪下恭迎。”
对于好美之人，这实在是一幅赏心悦目之景：至少二十名嫔妃，二十余名美貌戏子，还有几个熟人，跪伏在通往凉亭的一小段阶梯下，向太后请安。太后示意平身：“今日不拘礼数，我们先在香山随喜，再去万寿山。韶光正好，直可尽情尽兴，回去后我们玩个痛快彻夜。”我想到玛丽·安托瓦内特与拉巴雷(Lamballe)公主以及她宠爱的百利那(Polignac)在特里亚农(Trianon)“回归自然”之旅途中，在卢梭的导演下排演《乡村卜师》(Le Devin du Village)，阿图瓦(Comte d‘Artois)伯爵灵感频现。除了李莲英和不久进来的崔德隆，所有太监都按各自相貌被选中服侍，太后命我们尽情玩乐，勿以她为虑，老佛爷向来大量，只要不触及她的禁忌，好似光绪和荣禄之女醇王妃一样，冒犯凤严，永无可恕。
我猜左近有大内侍卫，但我还是觉得，现今革命之议沸沸扬扬，老佛爷频繁郊游，委实冒险。
无论怎样，在这喜庆的节气中，在我们狂欢之时，并无士兵把守。我们目光短浅，无人相信会有革命，我们未能看到凶兆，幻想旧江山能千秋万代。香山广袤，实在是安静怡人的休憩之地，戏子、妓人、太监和嫔妃在太后的仁怀之下(应该是默许)，尽情纵乐。
太后和我下了盘象棋，我赢了她，太后可不像我们已故的国王爱德华七世，她输也不恼，即使输给朝臣嫔妃，也不记恨。她叫我们许多人与她划拳猜酒，香槟如水般被狂饮。接着她叫了一名最俊美的戏子不化装，即兴唱戏：要我加入，扮演庞大师，受白玉堂戏弄，杀了两名小妾。老佛爷自己演受冤枉的李太后，拿出御赐珍珠，才证实了她一直隐藏的身份，与仁宗相认。
这一日还有许多杂耍可看：猴、狗和羊在山东艺人的训练下耍马戏，水平绝不逊于西方的魔术，还有说相声，这一次，其中的诙谐讽喻令我击节。
“你最想得的荣耀是什么?”逗角问捧角说。
“你问着我啦，白日吃两顿好饭，晚上和婆娘睡个好觉?”
“不是，没猜着。最大的荣耀就是生来是鬼，后来成神，这人就正到极点啦，能活一千年。”
他意思是，我这鬼子得到了普天下最大的荣耀，几乎像天神一样。这指代相当明显，听众都大乐；李莲英擅长察言观色，他看出我心意，对那逗角道：“这鬼子被你一抬就上了天啦，他要赏你一百两银子。”
人群中有瞎子算命先生，也有明眼占卜者，其中一人为我算命，预言我一生有吉有凶，钱财有失有得， 正如大多数人一样——后来我发现此人是高人，他预测宝臣有朝一日将在满洲里谋得高位，当然他没有说满洲国，但我在别处提到，可爱的宝臣在新京得康德皇帝擢升。有高超的乐师弹奏各种想象得到的乐器(我记得已故的樊国梁先生告诉我他能够演奏四十余种不同乐器，而蒙他不弃，专门为我演示了一些)：小贩推车叫卖花生、甜点、杏儿茶，气味芬芳，美味异常：客人任意取用，皆由老佛爷付账。有些戏子与妃子们调笑，就像亨丽塔·德·安格勒特热(Henrietted’Angleterre)和瓦利叶公爵夫人(La Valliere)在福凯著名的盛会上，那一次路易十四为避急雨，将以后成为自己爱宠的女子引至树下。总之，我们享受了完美的北京金秋，沐浴在灿烂无比的北方阳光之下，真是人间天堂。我想，从调笑间，真是一幅无拘无束的欢乐场景：即便不能超越，也完全能够匹敌于中世纪时代弗朗索瓦一世或者西班牙裔英格兰女王统治下的假面舞会。
那个下午相当愉快，老佛爷带我们一路游历：她与每一个游人或江湖艺人聊天，拍拍一只猴子，后者试图咬她的手，观赏尾巴上系了哨子的鸽子，受了训练能在天上如画一般成圈翱翔，太后示意便会停止。她夸赞那杂耍人(也赏了钱)，又让算命瞎子算了命，但未告知自己身份：后者一摸她的手便说： “此非常人，活神降世。”或许他隐约猜到面前此人是谁：无论如何，他令太后十分喜欢，厚赏了他。她饶有兴致地听了一出艺人讲的相声；但我注意到他们避免提及圣躬，就像维多利亚女王不允许牧师在神坛提到她。
我自己深觉疲倦，看到太后如此精力充沛，实在讶异，可怜莲英几乎躺倒，于是太后发善心赏他骑驴。
艳阳高照，温暖宜人，虽然阴处还是秋凉袭人。太后在临时搭的戏台前坐下，也赐我们坐。我们兴致勃勃听了几出三国时代的戏，捉放曹，孔明空城计，等等。美餐为每一位太后的客人奉上，连戏子都不例外，出身寒微的江湖艺人都可得享帝王级别的丰盛大宴。太后坚持由她会账，她说了一番话，令我们折服于她的境界高广： “我小时候尝过世道艰难：经常囊中羞涩，去市场为家人买吃食。在某些方面，我那时比现今还快活，此刻不过是你们想象我应该快活罢了。”我能想象拿破仑说同样的话；但只有极其伟大之人才会坦然讲述他们过去的卑微生活。
没等我们一个一个摊点凉亭访谈完毕，太阳已经西斜。 “该回万寿山了，”太后道，“但恪思和莲英陪我再去碧云寺一趟，我想上炷香；接着我们在玉泉山少坐一会儿，我想到龙王祠恭奉一下。大家伙不用都陪我，你们愿意继续在这儿待着吧。天变冷的，但肯定今晚月色很好。”
直到此处，对耐心的读者而言，我的记述不过是些鸡毛蒜皮，陈年旧事。
（摘自《太后与我》，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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