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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7月01日 星期日

    我的出版经历

    钟叔河 《 书摘 》( 2012年07月01日)

        上世纪80年代,由钟叔河组织编辑的《曾国藩全集》和周作人著作在当时出版界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深受广大读书者欢迎。钟叔河娓娓道来那段经历……

        被划右派:错就错在有思想

        我这个人,生活经历很简单,思想经历很复杂。我是1931年出生的,除了抗战八年、坐牢九年外,其余时间都在长沙。

        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参干”,1949年8月,通过地下党介绍,参加了新华社和《新湖南报》(后改名《湖南日报》)办的新闻干部训练班。训练班在新解放的长沙城中招收了一百五十多个大学生和高中生,也有个别初中生和研究生(还是浙大竺可桢带毕业的研究生)。上世纪即已全国闻名的朱正、刘硕良也在其中,但我们当时互不认识。朱正、刘硕良受完训后,一个分配到郴州,一个分配到广西,我却在9月开班前便到报社上了班。

        参加工作之初,应该说是充满了热情。李锐和我的关系就是在那时候建立的,他那时候是《新湖南报》的社长。

        我在报社的头两三年很顺利,写东西比较快,发表也较多。后来就在记者组当编辑,外地记者发回的稿子我先看一下,如果觉得好就可以发,文字上可以改一改,修饰修饰。但是我并不签名,也没有资格审稿,那是总编室主任和值班编委的权限。我改是可以改的,就是在改稿中结识了朱纯,她那时是驻衡阳的记者。

        李锐、朱九思调走后,报纸越办越乏味,群众也越来越不喜欢看了,说报纸是布告牌、留声机。我有次去常德,见常德人休息时喜欢坐茶馆,写了一篇《常德的茶馆》,结果不让发。这时地主早就被镇压了,戴上了帽子,不敢去坐茶馆,坐茶馆的都是劳动人民,下了班,休息了,去坐一下,为什么写了不能发表呢?又见沈从文、周作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文章(周署名“长年”),建议我们报社请他们写文章,也不行。

        后来“反右”开始了,我作为“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反右的负责人对我说,你的错误比别人都严重,有的人成为右派,是因为在个人问题上或办报问题上对党不满;你不是的,你没有涉及个人的问题,也很少涉及具体工作问题,你的意见讲的都是“不民主”、“不自由”,“民主集中制有问题”,“不必太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这些都是根本问题,所以你的问题特别严重。用他的原话说,“你错就错在要思想,要胡思乱想”。“反右办公室”编印了一本十多万字的《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最重要的内容便是我自己写出来的四十八条。

        我最初想不通:解放前我是个反对国民党专制独裁的民主青年,我并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啊!这四十八条也不是特别“鸣放”出来“向党进攻”的,而是几年来平素发言和闲谈中流露的观点,自己觉得并不那么错,所以信口而出,想不到“运动”一来,全成了同志们检举揭发的材料。唉!恐怕真像他说的那样,“错就错在要思想”吧!其实他说可能是“有思想”,“有思想”不敢当,“要思想”倒是确实的,那就认了吧。

        抱着弄清楚一些问题的目的,在被开除离开报社以后,我在做工糊口之余用心读书,主要读史,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我认为今天是昨天的继续,希望从历史中找到现实的答案,并希望将自己思考的结果与人交流。结果,又有人检举、揭发我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论,又引来了9年牢狱之灾。

        1970年我被判刑10年。幸亏在谋生时学过几天机械制图,到劳改队后,这里正缺绘图技术人员,便把我分到机械厂的绘图室了。绘图室一位青年工人帮我从职工图书室陆续借来图书,我一有空就读。我深信,把无罪的人当作“反革命”的悲剧总有一天要结束。但是,我早已人到中年,身体被折磨得虚弱不堪,脊椎骨折、腰劳损、气管炎……在劳改队,偶然得见的潘汉年曾对四十五六的我说,“你还年轻”。这话给被关在黑暗牢房里的我增强了几分信心和力量。

        投身出版:力主新编《曾国藩全集》

        1979年3月,我被“提前释放”出狱,9月正式平反。我不想回报社,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编辑《走向世界丛书》。著名学者、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说,“这确是我近年来所见到的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钱锺书先生说,这套丛书“眼光普照,观察到欧、美以至日本文化的全面”。钱先生要董秀玉领我去他家见面,建议我将丛书叙论的材料写成一部书,主动为之作序。

        解放前,我看过曾国藩的家书,也看过他的文章。我并不认为曾国藩能够解决今日中国的问题,因为他属于过去了的时代。但他是旧文化的最后一个集大成者,他的个人能力是出色的,在决策方面、组织协调方面,以及学术文化方面,他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做实际工作时间不长,却做出了这么大的成绩,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物。研究人才学,他是一个标本。另外,他在培养教育人,发现人才方面有独到之处。他的文笔也好,可读。

        曾国藩不单纯是一个军事政治人物,他还是一个学者,有很高的文化,他深入研究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做了大量的编辑整理工作。中国的旧体制在当时走到了穷途末路,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要么赶快实现现代化,跟上世界潮流,要么就是被世界潮流抛弃。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曾国藩作为传统文化的总代表,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把曾国藩的书列为禁书,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就是反对曾国藩,也得研究他的书,研究他的全部著作。周作人也是的,要批判周作人,就得看他的书,不看他的书怎么批判他呢,也批判不到点子上呀。而且,越是研究曾国藩,就越是可以发觉,连曾国藩这样有作为、有能力的人物都无法挽救旧体制的崩溃,那只能说这个旧体制的确到了不能不崩溃的时候,这能够更深刻地说明旧中国必须改变。

        1983年,李一氓因为《走向世界丛书》的缘故,让我去北京开会。在京西宾馆的会上,我做了发言,《走向世界丛书》这时无须讲了,我就讲曾国藩的全集必须要新编出版。国家规划原来只允许影印刻本《曾文正公全集》,我说那不行,原来删掉和漏掉了大量的书信和批牍,还有不少其他集外文,都必须收集编印,把曾国藩的所有资料编成一部“大全集”。我跑到北京图书馆去,把旧的刻本和新发现的材料同时搬到会场上,一篇一篇、一条一条指出旧版本为什么不完善,不能简单地影印。就这样,新编《曾国藩全集》才列入了规划。

        1984年,我调到岳麓书社当了总编辑,此时,书社已经将《曾国藩全集》列入了选题,分配了一位学中文的潘君做责任编辑。我去了以后,发现潘君更适合编文学书,便决定改由邓云生(唐浩明)来当责任编辑。邓学过工程,我觉得这正好是他的一个优点,因为学工的人经过科学技术的训练,工作方法比较周密。我对他说,你搞《曾国藩全集》正好,学过工科是你的优势,何况你后来还是文科研究生呢。于是便调整分工,让唐浩明来做《曾国藩全集》的责任编辑。

        出版理念:站在提供资料的立场

        为了出《曾国藩全集》,我承受了很大压力。唐浩明后来因为写小说《曾国藩》出名了,但当时还没有出名。我却已经搞了《走向世界丛书》,在全国有了一点影响。在湖南,我在1957年是个大右派,报纸上登头条,大家都知道,岳麓书社的总编辑又是我,所以最初这个压力主要只能由我来承受。

        《曾国藩全集》付印的头一本《家书》出版后,《湖南日报》发了一篇大文章《如此家书有何益?》,反对出这个书。还有人向省委告状,说曾国藩是汉奸刽子手,岳麓书社为何如此热心出他的全集,“不出我们的学术成果”。我对社里同志们说,沉住气,我们不必和个人去争论,这种争论一开展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只要在国际上,至少在全国范围内造成了正面的影响,只要大家觉得这个书出得好,反对的声音自然就压下去了。

        很快,内地、香港、美国的报纸都发表了评论,把湖南新编《曾国藩全集》比成“爆炸了一颗文化上的原子弹”,都说出版曾国藩的书是大好事。省里面做官的人和负责审读的人,他们其实并不在乎事情本身的是非,只在乎“上头”和全国舆论界是肯定还是否定这个事情。“上头”和舆论界肯定了这个事情,他就不会多说多管了。

        有人后来却说:“策划新编曾国藩的书没什么值得提的,《曾文正公全集》光绪年间就刻印了,民国时期到处印,列入规划算什么呀!”现在来看,印曾国藩的书当然不算什么,但上世纪80年代初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讨论出版规划的会说这话的人也没有去呀!当然,他说他的,那没有关系,我也并不认为提议、策划出一部书有什么“值得提的”。现在是你来问我,叫我说,我才说嘛。我说,做这件事情,开始是出于我的本心,后来是我当总编辑的责任;选派适当的人当责编,也是我分内应该做的。如果这部书还有缺点,作为总编辑,首先也是我的责任。

        我从来不认为别人发表文章批评反对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今天还有人不赞成出曾国藩的书,出周作人的书,也没有关系。提倡自由,不能只意味着我要自由,别人也要自由,也有他说话的自由。曾国藩的书和周作人的书,一万年以后还会存在的;对曾国藩和周作人的评价各有不同,会发生争论,也是一万年以后还会存在的。我认为,评价曾国藩和周作人是一回事,提供完整的资料又是一回事。我一般不去读评论曾国藩或者周作人的文章,更不去参加争论,那样反而会妨碍书的编辑出版。我总是站在提供资料的立场,这样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我只说,要肯定他,要批评他,都得看他的书,不看他的书,讲的很多话就没有常识。这样立论最站得住脚。虽然我一直在出书,在出书方面我却没有受过来自北京的任何批评,没有被抓过辫子。

        我认为,在出版政策上,如果觉得这个人“倾向好”,他的东西就发表,就尽量多给他出版;那个人的“倾向不好”,就不准出他的书,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出,这本身是一种反文化的态度。

        与名人交:和周作人的不解之缘

        我从小就喜欢看周作人的书,从抗战前《初中国文读本》上的文章看起,这是我哥哥姐姐的读本,里面收有很多人的文章。别人的文章初读很有味,像朱自清的《匆匆》、《背影》、《荷塘月色》都很好读,但多读几遍就没有很多味了。周作人的文章和别人的不同,他的文章初看不怎么样,甚至还有些看不懂,但是越看越懂得多了些就越有味,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上世纪50年代早期,我在报社的时候,到旧书店翻旧书,见了他的书就买。看了他翻译希腊诸神的名字不用通常的译名,写信去问,他回答说他是按古希腊文对音的,名从主人,别人翻译都是从英文翻译的,它是希腊神,应该按希腊文读音用我们的汉字直译。他这个主张,当然也有人不同意,因为学英文的是大多数,很多人翻译都是从英文转译。此后我就和他直接通信,和他联系,并没说我是右派,但说过我生活困难,没有办法购置比较像样的纸笔,也没讲我是板车夫,只说我以劳动维生,没有很多时间和力量买书,他给我回信,寄书给我,我不可能不对他心怀感激。因为他毕竟是“五四”老作家,而我只是一个拉板车的。

        当自己从事出版时,我就想把周作人的书都印出来,我认为印出来会有人看的。周作人的确跟日本人合作过,这个事情的详情我不很了解,有的人说有地下工作者的支持,他也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这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他跟陈独秀、李大钊有交情是真的,李大钊的子女他掩护过也是真的,更不必说当初毛泽东、周恩来都去八道湾他家里看过他,向他请教过的事了。其实这些事也不重要,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文章有文学价值,有文化价值。我把周作人定位为文化学者,他的纯文学作品并不是很多。他谈科学,谈自然,谈妇女儿童,谈历史问题,各种问题都谈,他对人生、对文化的观点,我认为比较深刻。

        于是当我有可能选题出书时,便立即编印了一部《知堂书话》,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第一部署名“周作人著”的新书。接着,我又策划重印《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等他的原著。

        出这些书的阻力就更大了。湖南很多人反对,告状、告密,说我出了曾国藩又出周作人,偏爱汉奸,却不出革命回忆录,不出老同志的诗。事实也确实如此,岳麓书社是古籍出版社,我只出死人的东西。为此,我还得罪了一位副省级干部黄道奇,他拿他的一本诗稿让我看,希望我帮他出版。我说我不懂旧诗,你的诗写得好我也没办法给你出版,因为岳麓书社只出古人的东西,李锐同志的书我也没有出。这样就把他得罪了,他就写文章说我“左”,说我看不起旧体诗,说我偏爱周作人,说周作人也不是古人。周作人确实不算古人,但他现在也不是大活人呀。所以我不管,照样出周作人,不出黄道奇他们的东西。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从不看“官”们的脸色,从不拍“官”们的马屁,顶多不当这个总编辑就是了嘛,这实在是无足轻重的。

        于是我这个总编辑终于干不下去了。这倒不一定是黄道奇的意思,也不完全是出周作人书的问题。而是省局来社里组织了一场选举,一人一票选总编辑,我落选了,自然得离开。当时讲湖南出书“三种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丑陋的中国人》,加上周作人。后来我才知道,幸亏有胡乔木看重周作人的文章,我才没有出更大的麻烦。

        “三种人”中两种与我有关。《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我提供的本子,湖南人民出版社印的,害了朱正。因为岳麓书社不能印译文,不然我就自己印了。现在,这个事情已经变成笑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世界名著,出这样的书有什么问题?作者认同现代文明,提倡人类过正常的生活,跟贵族家庭、虚伪的旧道德决裂。查泰莱夫人的丈夫是个废人,她找一个男人是合情合理的,但旧体制不能接受,找同阶级的贵族做情人没问题,找个照料花园的工人就是不能接受,这个问题是有社会意义的。劳伦斯是伟大的作家,他写性有思想。性是人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写不得?当然你可以作道德说教,男女之事尽管可以干,最好不要写,这也是一家之言。但是,你用行政命令来处分出版者,那就是完全错误的。

        (摘自《与之言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4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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