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轻松一刻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2年07月01日 星期日

    人与土地

    阮义忠 《 书摘 》( 2012年07月01日)

        《人与土地》,是“中国摄影教父”阮义忠最著名的主题摄影,由他1974--1986年间于台湾农村拍摄的84张照片组成。这其中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充满张力的故事,都传达着人与人之间的爱与信任,人对土地的依赖与感恩。而阮先生的文字,也如他的摄影作品一样,饱含真诚,隽永厚重。

        美浓,回家的小孩

        美浓,美到浓得化不开,多美的名字啊,我就是冲着它的地名跑去的,也不知道能碰上什么事。那个年头没有任何旅游指南,所有收入都用来订购摄影画册的我买不起汽车,只能靠着一册《台湾省客运车价目表》走遍岛上的大小角落。

        这本册子所附的路线图,详细地标明了各县的每个停靠站,我专挑终点站去探险,因为地点偏远,意味着还没被外来文明打扰。农业社会几百年才有少许更迭,工商业的脚步却是突飞猛进,我得赶在都市的触须探达之前,造访有缘的乡亲们。    

        一进美浓就让我感觉,不仅踩上了异域,也跨入了时光隧道,仿佛误闯到中原文化的某个历史段落。这是个客家小镇,村民讲的话我听不懂,妇人们穿的传统服饰、扎的发髻样式也前所未见。通过城门,一串串封闭的民宅宛如连锁长墙,巷弄更是仿佛迷宫,迎面而来的每个眼神都透着猜疑……一时之间,还真让我这个闽南子弟慌了手脚。    

        没想到,一出庄头却豁然开朗,仿佛世外桃源。田里的作物是我首次见识的烟叶,造形别致的烟楼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中,烘烤烟叶的香味随着袅袅清烟飘逸四方,真是山水画里的景色啊!我找了一处定点,把田埂落在构图的正当中,只要有人入镜,就会是张好照片。    

        等呀等,几十分钟过去了,却半个人影也没见。心生放弃的念头才起,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小孩就从我的身后越过。哇!这不正是所有村民的童年写照?不正是安分守己、勤奋知足的背影?小孩显然是在回家的路上,每一脚踏板都踩得那么心甘情愿、喜滋滋的。按下快门的咔嚓声,让我仿佛也叩开了美浓紧掩的大门。

        桃源村的过客

        当印象模糊时,照片总能让人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那天我迢迢来到高雄县桃源村,只当是路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流连的。我一心只想继续赶路,谁知前面路段因连日豪雨而坍方,公交车暂时停开。    

        不想折回的我只有徒步上山。长年扛着几十公斤重的摄影装备上山下海,临老才发现积成了脊椎严重侧弯。回想那一回,我可是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浑身都被淋湿了,才找到一处山村落脚。然而,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拍到了一张好照片,走路就有这样的好处。有时搭公交车,眼见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镜头迎面而来,虽恨不得跳车,却只有扼腕兴叹!    

        我简单用过午餐,备好矿泉水、甜食便继续前进,一路都是上坡,得走到天池才能翻岭下山。才出山村不久,就看见一群布农族的庄稼人在割稻,稻田后方是高耸的天主教堂,前方是一排没事干却又不敢乱跑的小孩。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就是把当地居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家庭、工作和信仰全都包括在内了。    

        村民齐力把一家的稻子割完,再一同去忙别家的,这样不但效率高,也凝聚了族群的情感。在台湾,几乎所有的当地部落都能让人老远就能看到指向天际的十字架。西方宗教比清朝、日本总督、国民政府都更早更深地融入了他们的心灵。    

        人类学家有此一说:“一个社会在面临外来的超级文明时,会有文化休克的现象。”然而,一切文明的痕迹都印证了它仅是历史的过客。我是桃源村的过客,这群布农族人又何尝不是?说到底,整个人类的族群也不过是地球的过客而已!

        多纳的夜明珠

        孩子老早就在等着我了。他们不一定明白到底怎么了,却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有人专程跑来,拿着一个新奇的“玩具”瞄准来瞄准去,而大人们都正襟危坐,等咔嚓一声后,才又轻松下来,恢复作息。孩子们有样学样,也要等到我对着他们咔嚓一声,才肯罢休。    

        这是高雄县茂林乡的多纳村,当年还很少有外人知道此地。我是费尽气力,转了几趟车,问了很多人,又步行几个钟头之后,才来到深山里的这个部落。这间村民的住屋在本省算是保存最原始而完整的,除了屋脊的几根橫梁之外,瓦、墙、柱、地板等都是和砚台差不多的岩片铺叠而成。光线射入屋内就如同被吞噬一般,无论哪个时辰都是漆黑一片。孩子的脸庞正是房间里最亮的反光,大大的眼瞳就像是夜明珠。

        原来只有哥哥一人坐在床榻上,弟弟使劲地攀上去,眼睛睁得比哥哥还大,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整个空间既是客厅、餐厅也是厨房、卧房。室内唯一的装饰是妈妈编的草席,爸爸的帽子、衣服吊在墙上,锅、炉、瓢、铲就在我的后方角落。餐桌不用时,折叠起来靠着墙,也成了图案。这就是屋里的一切了,一个空空荡荡却又完完整整的家。父母虽然都出去工作,但从兄弟俩的自在,就可感觉爱与安全盈满了整个生活空间。    

        两人一直在等着我那一声咔嚓,哥哥聚精会神,弟弟把两只小手箍在脑后。那样的慎重又全心全意,让我再度领受到,摄影是神圣的仪式。四颗夜明珠在黑暗中射出赤子之光,在底片上印出一尘不染的生命之影。这张照片是他们自己成像的,我只不过是按了快门罢了!

        花生田的乐章

        尽管“记录”是摄影最强的特质,却也是它最大的包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的文章,读起来可能索然无味;把眼前景象统统框进画面,人间百态就成了平淡无奇的样板。有时面对某个场景,我也会如局外人般,有无从切入之感,仿佛怎么拍都煞风景,摄影的专业训练全派不上用场。    

        那天,云林县虎尾镇土库村的花生田有人正在播种,男工使牛犁地成沟,女工弯腰掘洞埋籽。工作情境一目了然,我却愣在一旁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因为人人动个不停,构图瞬息变换。拍照有时还真像射箭,靶心、箭矢、眼睛全都对齐了,也不一定能射中,有时对得越直,反而会射得越歪。心定不定才是关键,放箭的瞬间把自己同时放空才是正道。在拿不定主意时,我通常都会把相机搁下,暂时当个纯粹的欣赏者。

        夕阳渐斜,光线愈柔,女工们的步伐配合右手执铲掘土、左手取籽下种,一洞三粒不多不少。右脚前跨时要顺道带点土埋籽,左脚跟要顶住右脚尖以便量距掘洞,上身则是随着步伐节奏摆动,以便工作利落并减轻疲累。行进速度、摆动韵律和呼吸频率都达到平衡时,连粗重的劳动都显得优雅万分。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许多音符在五线谱上起起落落,维瓦尔第小提琴协奏曲《四季》的春之第一乐章、第二乐段,就是眼前这一幕的最佳配乐。我恍然大悟,立即明白应该如何取景了。

        (摘自《人与土地》,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2月版,定价:39.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