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中国刑事侦察学科专家，曾在美国进修学习。下面的这篇文章，向我们生动展示了美国警察在打击犯罪过程中采用的侦破手段。
长期侦察
近年来，凡是美国破获的重大案件，特别是有组织犯罪，都经过半年、一年乃至两年甚至五年的长期侦察过程，实现一网打尽。美国的高级刑侦部门，尤其是联邦警察，十分注重在战略与战术相结合的高度上打击犯罪。从指挥员到侦察员，一接受任务，首先是树立长期侦察的观念，在措施方法上都从长期侦察的策略上去考察，如何周密部署，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彻底摧毁犯罪集团。
当然，长期侦察这种策略，主要是针对有组织犯罪，走私人口、毒品犯罪、跨国犯罪、跨地区犯罪而言，杀人犯罪不在其例。我来美国之前，1997年3月，美国破获了一个特大跨国贩毒案，经过一年半的长期侦察，投入了7376个执法人员，联合27个国家，在一周内连续追捕，共抓捕2257人，缴获价值5亿美元的毒品，还有一批枪支、弹药、汽车和现金。这是一个十分成功的案例。以下介绍两个我在美国时发生的案例。
美国缉毒署在1997年就获得线人的报告，称迈阿密机场有走私毒品的“地下通道”，警方开始进行调查。1998年一名机长在执行飞行任务时，发觉飞机上的咖啡气味不对，警方根据报告在咖啡包袋中查获了15磅可卡因，由此证实了线人的情报。缉毒署加强了侦查力度，逐渐发现了迈阿密机场内部工作人员大量的走私毒品和武器的线索。为了彻底查清走私集团作案的全过程，缉毒署制定了长期侦查的方略，由执法人员伪装成犯罪集团成员，在境外将毒品和枪支交给走私集团人员，委托其走私入境，从而对毒品和枪支的流转过程进行全程跟踪和监视，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每公斤毒品的走私报酬是1500美元，每件武器弹药的报酬是7000美元。在物质利益的诱惑下，走私集团纷纷上钩，先后暴露。
在整个案件的侦查过程中，执法人员前后设计了37次毒品和武器交易方案，为的是详细查明国境内外的走私集团成员的真实身份和形形色色的走私方法和网络。机场地勤人员和搬运工把毒品和武器藏在餐车、垃圾袋和手提行李里，在哥伦比亚和中美洲携带上美航班机，抵达迈阿密后，再由接应的同伙带出机场分送各地。空勤人员主要是走私毒品，他们利用自己的安全通行证，闯过机场的安全检查关口，或者自己带上飞机直送目的地，或者在候机室交给其他走私人员带上飞机。更令人吃惊的是，空勤人员通常将毒品藏在飞机的机舱夹层和起落架处，有的藏匿点非常靠近电线和电器，对飞行安全构成重大威胁，说明了犯罪分子的利令智昏。
执法人员用作诱饵的毒品，除了部分是真的海洛因和可卡因外，大部分是哥伦比亚国家警察署制造的一公斤包装的假可卡因。用作诱饵的武器，则被拆除了主要的部件，以防危险。
经过了长达近两年的缜密侦察，执法人员彻底查清了案情。走私集团怎样从墨西哥、哥伦比亚把毒品和枪支弹药运到迈阿密机场，再从迈阿密机场运到纽约、华盛顿特区、费城、巴尔的摩和克利夫兰等地，整个犯罪过程的每一个具体环节、具体的人和事，诸如走私集团境外的头目是谁，具体的组织者是谁，现场指挥者是谁，违禁物品如何进入机场，如何装上飞机，藏在什么地方，飞机到迈阿密后的接机者是谁，怎样运出机场，送到什么地方，分发给什么人等等详情，经过执法人员顺藤摸瓜，跟踪追击，都了解清楚了。
收网的时候终于到了。1999年8月25日，美国缉毒署会同海关、烟酒火器管制局和各地方警察局以及哥伦比亚国家警察采取联合行动，在迈阿密和纽约逮捕了58名嫌疑犯。此中美国航空公司的员工占了大部分，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名移民局官员、一名海关督察员和一名地方警员落网。执法者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铤而走险，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禁毒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这是美国有史以来破获的最大的航空业走私毒品、武器案件。
与此相类似的是2000年4月，美国缉毒署破获的一个内外勾结，利用“联邦快递”公司(FEDEX)从事交通运输的便利，进行贩运毒品的犯罪集团。
美国联邦快递公司是世界闻名的大型企业，业务网络覆盖全球。早在1998年7月，公司就发现自己的员工有与贩毒集团勾结进行贩毒的嫌疑，遂向缉毒署报告，并协助开展调查。经侦察发现，墨西哥拉诺—菲雷克斯家族贩毒集团从地瓦那将大麻走私入境。然后将30—100磅大麻作为一个包装单位，用塑料袋封口后，放入联邦快递的专用盒子内，上面再加上洗衣粉或衣服柔软剂等物品做掩护，混在其他的运输物中。成吨的大麻先由洛杉矶送到联邦快递公司在田纳西州曼菲斯的运输中心，然后再转运到波士顿、纽约、纽瓦克、费城、匹兹堡、亚特兰大、旧金山和圣地亚哥等城市，形成一个区域广阔的贩毒网络。这些装有毒品的包袋上同样贴着联邦快递的标签，不过这些标签都是由公司员工伪造的，收件者也是子虚乌有的公司。公司内部参与贩毒的配货员会按照贩毒集团的指令将这些毒品包装，装上指定的车辆，与其他货物区分开来。公司的司机只要在运输途中把毒品包袋交给前来接应的贩毒集团人员，每次就可获得2000美元的非法收入。
利用一家专业快递运输公司，使用飞机、卡车走私运送了估计超过100吨大麻的特大案件，在美国还是首次发现。经过20个月的长期侦察，缉毒署搞清了贩毒集团的所有细节，一声令下，在七个州共逮捕嫌疑犯101名，其中联邦快递公司员工25个。这些人中有纽约地区的安全主管、服务员和卡车司机。行动中还缴获了18件武器、17吨大麻和400万美元。
运输部门的人员与贩毒集团相勾结，利用职务之便实施犯罪，手法更隐蔽，危害更严重，侦查更困难。这两个贩毒团伙的覆灭，集中体现了美国缉毒警察的破案能力。
卧底侦察
联邦警察部门侦破有组织犯罪、跨国毒品犯罪等重特大案件时，卧底侦察是重要的方法。我认识一个卧底警察，为了打进犯罪集团，趁该集团头目坐牢时制定行动方案，当头目即将刑满时，卧底警察化装入狱与头目关在一起达三个月之久，两人建立了狱中友情。卧底警察先出狱，待头目出狱后即加入犯罪集团，取得信任，逐渐深入到核心层，整整卧底五年，掌握了大量真实可靠的证据，最后将与犯罪集团有关的一百多个罪犯一网打尽。破案后他不能在原地继续工作，举家搬迁，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对我说，五年之中历尽艰险，许多经历惊心动魄，终生难忘，现在牵涉到保密问题，不能公布。今后解密了，可以写出十分精彩的回忆录。
美国警察部门有各种卧底警察，甚至能适应侦察不同种族的犯罪集团的需求。亚裔警察打入亚裔犯罪集团；西班牙裔警察打入西班牙裔犯罪集团，俄罗斯裔警察打入俄罗斯裔犯罪集团。
当然，美国的卧底警察也有局限，例如缺乏高质量的阿拉伯裔卧底警察，特别是无法深入到诸如拉登领导的这类阿拉伯恐怖组织的核心层面，与美国反恐斗争的需求差距太远，中央情报局为此遭到批评，转而加强了这方面的工作。2003年1月，中央情报局在纽约、华盛顿、洛杉矶、坦帕、佛罗里达和底特律等城市的阿裔美国人聚居的社区报纸上刊登招聘启事，应聘条件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或第三代阿裔美国人，具有相当的阿拉伯文化知识，有较高的英语水平，对美国忠诚。这批人的录用有助于中央情报局对阿拉伯恐怖组织的分析研究，并可能从中物色和培养阿裔卧底警察。
美国众多的偷渡集团犯罪手法层出不穷。粗放作业者是将人藏在汽车、船舶中直接偷渡入境，精细作业者则用伪造文件、履历的手法骗取移民局的签证，其中使用贿赂手段者也不乏其人，要打击这种犯罪也是颇费周折的。底特律的移民局发现一个人口走私集团十分活跃，将其纳入侦查范围。警方获悉该团伙成员到处打听用金钱行贿的途径，决定派卧底警察伪装成腐败官员打入该集团内部。经法院确认卧底警察行为的合法性后，卧底警察开始与走私集团接触，商定一张签证卖一万美金。断断续续地成交了几十个人以后，走私集团提出要降低单价，卧底警察则希望批量成交，并以每次成交的金额巨大、一般走私集团成员无法承担责任为由，要求直接与集团头目面谈拍板。集团头目见官员已收了近百万赃款，以为抓住了官员的把柄，放松了警惕。又加上暴利的驱动，急于做成更大的交易，于是各级头目先后亮相。在整个卧底过程中，警察共接受了226万美元的贿赂，为走私集团签发了425张签证。走私集团组织偷渡人员，使用合法的他国护照，用这些签证乘飞机从底特律机场入境，非法移民迅即不知去向。
2000年5月，移民局将集团为首的六名“蛇头”逮捕，其中两人是持中国护照的福建省福州市公民，三人是已移民美国和加拿大的华裔。这个走私集团被彻底摧毁了。
我问美国警察：“如何看待被有意识地放进来的这425个非法移民?”美国警察回答道：“这些人就算了，不再追究了，就把它看作摧毁走私集团付出的代价吧。我们如果用常规方法堵截，走私集团藏在幕后，你今天在关卡上查出一个偷渡者，他明天又组织十个人来偷渡。现在虽然一下子放进来425个人，但以后就一个人也进不来了。集团被打掉了，再想恢复走私犯罪活动绝对不是短期中能够办到的。”
依照美国法律，组织偷渡犯罪可判处10～15年有期徒刑并处以60万美元的罚款。虽然处罚很重，但蛇头活动仍然十分活跃，来自拉丁美洲、非洲、东南欧和亚洲的偷渡者人潮涌动。卧底侦察是美国警察打击蛇头的重要方式。
在许多要害部门都有卧底警察。为了国家安全，为了执法，为了防范。周围人谁也不知道其真实身份，他们是一个神秘的谜，又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们执行着艰巨又危险的使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无名英雄。
卧底警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为了培养卧底警察，美国政府建立专门的特殊培训学院，从全国挑选一批批人才入院接受训练。他们入院后所有姓名都是假的，背景情况也是虚拟的，实行封闭管理。通常在一两年的训练中，他们需要通过各种特别的测试和考试，最艰难的是心理和生理上扭曲训练与负辱训练。一个曾经受过培训的卧底警官告诉我，在封闭的训练时期，有时经受的是难以想象的“非人”生活和环境的磨练。我们的职业要我们“绝情”，要我们改变性格和脾气，要我们成为“另类人”。数百名接受训练的新人，到真正成为一名卧底警察毕业时只剩下几十人。有些人中途退场，有些人身体和心理受不住，还有些人撇不下人之常情。然而，真正的精英也由此造就。我问过一位联邦警察的负责人，你们花费这么大的人力和财力去培养一名卧底特工，究竟有什么回报?他非常坦率地回答我：我们不相信其他人，只相信自己。
卧底警察是极其危险的，它不同于间谍。间谍被抓，通过外交途径还有交换的可能。可卧底警察在贩毒、黑社会组织内，一旦暴露随时就会丧失生命。我对美国的卧底警察非常敬佩，敬佩他们献身国家和人民安全的勇敢行动，同时也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祝他们一生平安。
财产侦察
美国许多案件是从财产调查中发现线索的。犯罪分子获取不义之财后，不可能永远将钱财藏在家中独自欣赏，他们或者存入银行；或者投资生意；或者置办房地产；或者用于高消费。总之，他们的财产会出现异常的增长，支出与收入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就使犯罪行为露出了蛛丝马迹。
美国人在财产方面是没有隐私可言的，财产必须举证。美国执法人员在拘捕嫌疑犯时，会向之宣告拥有沉默权。而美国在财产上不能沉默，沉默就构成不明财产罪，要被没收。所以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平民百姓，收入与支出都必须向有关部门公开，接受审核，执法部门可以放手调查。很多案件的侦察是以国税局在财产上发现的疑点开始的。例如罪犯利用破产逃避债务，欺骗股东，侵吞公司资产。有的成立假公司，将公司资产以付款方式转移到假公司去进行贪污。有的伪造单据，用不实的报关单骗取出口退税。有的用虚假广告或电话推销，欺骗顾客汇款，将低劣的货品卖高价，根本不兑现退货承诺，甚至收了钱不发货，电脑网络诈骗与此如出一辙。金融机构诈骗犯罪、洗钱等等手法不胜枚举。特别是贩毒案，呈现反常的暴富现象，美国有60％的贩毒案是国税局通过财产调查获得犯罪线索的。
绝大多数的犯罪都是为了获取经济利益。因此美国打击犯罪双管齐下，处罚人和处罚财产并重，而处罚财产的力度重于处罚人。
美国对罪犯财产上的打击却是十分沉重的。有材料证明，90％以上的犯罪动机就是为了金钱，特别以贩毒、走私人口、信用卡犯罪最为典型。因此政府在打击犯罪时十分注重剥夺罪犯的不义之财，增加他们的犯罪成本，从而遏制犯罪动机。查犯罪时先把财产查清楚，有多少是不义之财。犯罪证据取得后，把人关进去，先上民事法庭处理财产，再上刑事法庭处理人。
（摘自《中国警官走进美利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版，定价：6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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