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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10月01日 星期六

    天下的对立都是一回事

    李零 《 书摘 》( 2011年10月01日)

        我越读历史,越觉得古今一体;越经常出国,越觉得中外同理。其实天下的对立都是一回事,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到了当今时代,敌我界限已经大乱,斗争哲学的影响依然很深。很多人满口民主政治,却连民主政治的起码道理都不懂。民主政治的基本含义就是要让左派和右派坐在一起。

        说话要说大实话

        大跃进时代有一首歌,歌词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插队的时候我把歌词改了一下,叫“吃饭要吃过油肉,种地要种沙盖楼,唱歌要唱爬山调,娶媳妇要娶一篓油”。过油肉,是当时只有到县城才能吃到的肉,沙盖楼,是我插队的地方最肥的一种土壤,爬山调,是当地的民歌,一篓油,就是胖乎乎的闺女。套用这个歌词的基调,我想谈谈写杂文的体会,那就是“说话要说大实话”。

        我写杂文只是练手,多年前牛刀小试写了《放虎归山》,意思是要逃出专业,走向业余。我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读野书,因为干学术就没有时间读野书,这让我感到很难受。《放虎归山》的意思也是想能够再读野书。

        我写杂文,为的就是要说“大实话”,大实话就是真诚的话,掏心窝子的话,即使是错话,即使是得罪人的话。杂文和学术文章不一样,学术的目标是求真,求真是一种事实判断,和真诚、勇气没什么关系,当然杂文里也不一定都有这两样,但是要谈大问题,真诚和勇气却不可少。

        我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称为“草木一生”,草木一生的人生反差很大,有很强烈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感。作为过来人,我想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跳出时装化的历史观?所谓时装,以前流行长的,现在流行短的,以前穿红的,现在穿白的。这是一种什么都吃后悔药,什么都走向反面的历史观。

        中国人民大学的老校长郭影秋先生曾写过一首诗,“城南有古井,往来吊者多。庸人多自扰,古井本无波”。我越读历史,越觉得古今一体,越经常出国,越觉得中外同理。其实天下的对立都是一回事,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们只有看问题的全过程,才能发现管制万物的大道理,才能明白对立本身的意义。比如光明和黑暗对立不对立?对立。月亮是光明,影子是黑暗,但没有月亮哪来的影子?这是历史学家和政治家思维方式不一样的地方。

        强国梦与抢国梦

        我研究三古,即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近百年的中国革命一直受两股力量的生拉硬扯,就像拔河,绳子的一端是“强国梦”,另一端是“人民大爷”。强国梦,谁敢怀疑?一个国家不强就会挨打。但强国的样板是谁?正是欺凌弱小的国家。强国梦是抢国梦,不抢则不强;不抢别人,就得抢自己,反正中国是大国,自己抢自己也够抢一把。但中国强大了就真的能拔地飞升,彻底摆脱强国制定的游戏规则吗?强国真的已经放弃他们500年的行事原则了吗?这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人民,谁敢怀疑?人民是“母亲”,人民是“英雄”,没有人民就没有政治,特别是民主政治。“文革”中,大家讲不清到底谁是“人民”,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群众也有洪水猛兽的一面,既能载舟,也能覆舟,从政治的闸门放出去,倾侧反复,非常可怕,比如知识分子多半就是知识分子整死的。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啊,但我们把“人民”摘除,把“自己”摘除,那可是冤无头,债无主。写历史,远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身临其境,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但事后写回忆,当时的坏蛋也委屈,都说身不由己。他们也是人,看上去也挺老实,但原来的事情怎么解释?

        信仰是不可讨论的 

        我在《花间一壶酒》要谈的首先是大问题,凡是大问题多有敏感性,比如战争,比如恐怖主义,很容易变成吵架的话题。因此我说话十分小心,尽量多摆事实,少讲看法,请读者自己判断。这样谈话,好处是可以避免抬杠,凑着别人的话谈,别人愿意跟你谈,这是苏格拉底式的谈话方法。

        当然这样讲话也有坏处,容易让人以为你没主意,他可以替你拿主意。比如我在文章《养鸡场》里说,我反对大学用英语授课,用老乡的话说,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有人反驳,错,外语应该学。可我并没有说外语不应该学呀,我只是说大学里,特别是文科不应该用英语来上课。

        现在也是这样,有人说《花间一壶酒》里我给恐怖主义下的定义不太正确。我觉得这也是一种误解,我根本就没有给恐怖主义下过定义,也不想给它下定义。我只把据说的一百六十多种恐怖主义的定义归纳了一下,管它叫“恐怖主义一锅粥”,我把这锅粥原封不动地端给大家,让大家自己去琢磨。但遗憾的是,有些读者自己就是一锅粥。恐怖主义的事,联合国还在吵,我着什么急呀。联合国是各国政治家的讲坛,我只是一介百姓,绝不代表政府;就算我想代表,人家也不让我代表啊。

        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人拉我入教,出于客气我会说,我对研究宗教很有兴趣;表示拒绝的时候,我则婉言说我什么宗教都不信。这还不行,没有宗教正是他们希望的,你要真想拒绝,最好说你已经加入了他们最讨厌的宗教。传教,不怕没信仰,就怕信异教。政治观点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意识形态不同,谈话最困难。信仰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但信仰是不可讨论的。雅俗比这类问题小一点,但雅人也容不下俗人。过去说,秀才碰见兵,有理讲不清,其实秀才碰见秀才,也不见得讲得清。他们比别人心明眼亮,找茬抬杠,结果是真理越辩越不明。

        我的书有我的政治立场,两面不讨好,粗鄙之语也时有流露,对有雅癖的读者来说肯定不宜。我决不期望读者会皆大欢喜。皆大欢喜,肯定不正常。大道理管小道理,硬道理管软道理,也是同样的意思。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一斤瓶子装不下二斤醋,这是大道理管小道理,水盛在杯子里,没有杯子水就洒了,这是硬道理管软道理。水要搁在杯子里才能喝,这点很重要,但我们不要忘记,我们喝的是水,不是杯子。

        反对非此即彼 

        过去常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这是阶级斗争时代的斗争哲学,在当时也很有道理。但到了当今时代,敌我界限已经大乱,斗争哲学的影响依然很深。我在书里说,“斗争,两军对垒,双方必有同构性和对称性,而且是越打越有”。我还说,“立场是由反对决定,刺激是由厌倦产生”。这些是我在上世纪80年代的精神体会。我想说的道理是,敌人吃饭不吃屎,你怎么反对?你总不能光吃屎,不吃饭吧?很多人满口民主政治,却连民主政治的起码道理都不懂。民主政治的基本含义,就是要让左派和右派坐在一起。

        我不是唯“美”主义者,也不是唯“新”主义者,美是美国的“美”,新是新旧的“新”。“西方科技好,中国道德高”,这种国粹论,我也根本不相信。

        放弃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是我写书的一个特点。还有一点,我不讲答案。我的文章经常虎头蛇尾,问题提得挺大,正面、反面都谈到了,最后结论没有。为什么没有?道理很简单,凡是人类历史的大问题差不多都无解。有解还得了?就像很多绝症,无药可医,你却给人家开药方,那不是蒙人吗?如果我得了绝症,当然会看病,拖一天是一天,看不好就坐以待毙。病笃乱投医,请神降仙,对很多需要精神安慰的人也许不失为一种心理治疗,但我不需要。

        我不是没有立场。第一,我是个反战分子,伊拉克战争我坚决反对,而且从根本上反对,我渴望一个没有武器的世界。第二,我是个反腐败分子,对于贪官搭台、奸商唱戏以及类似的发展模式坚决反对。第三,坚决反对无头苍蝇的发展政策,它带来了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带来了历史遗产的严重破坏,使得广大民众深受其害。

        所有这些反对,彼此毫无矛盾。我不用这个道理反对那个道理,就像用左手打自己的右脸,又用右手打自己的左脸,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我读历史一直认为,古今中外是一个道理,这就是我说的大实话。

        (摘自《文学还活着》,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5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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