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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8月01日 星期一

    某种意义上,对杨澜来说,世界是用来问的。

    我采访的政要们

    杨 澜 《 书摘 》( 2011年08月01日)

        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博士说:“真正的远见就是透过迷乱的现实看到未来世界的模样。”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2年的春天,是他再次驻足人民大会堂接待厅那幅著名的铁画《迎客松》前的时候。1972年,周恩来总理就在这里欢迎尼克松总统,并在这幅画前合影。

        2011年2月,我在北京采访了即将卸任的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采访中他向我说起了一个故事:1971年,他当时只有11岁,因其父担任尼克松总统的特别助理而有机会到白宫去参观。这一天他看到基辛格博士正拎着一个公文包向门口的轿车走去。洪博培主动帮博士拎包,还随口问了一句:“您这是去哪儿啊?”基辛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去中国。”而这正是当时美国最大的国家机密!当然小男孩完全不知这个信息的重大历史意义和新闻价值。在当时的情形下,就算他告诉了别人,也没人会相信。我问大使对比当年,现在对外交官的要求有何不同?他说:“大概是沟通吧。当年政治家们可以关起门来进行秘密外交,今天领导人还没见面就要向媒体说明自己要谈判的内容。与公众的沟通意识和能力至关重要。”如果放在今天,那个小男孩很有可能把基辛格的回答挂到微博上!

        而此时的乔治·布什对两国最高层的秘密外交还蒙在鼓里。作为美国驻联合国的代表,他从中国外长黄华拒绝与苏联大使握手的一幕中察觉到玄机。他作为外交使团的官员随尼克松总统访华时,按级别只能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在他的对面,中国前排官员的最末端,坐着一位矮个子的中年人,他们友好而矜持地相互点了点头。他就是邓小平。当他离开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的位置、就任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时,邓小平还专门设宴送行。席间,邓小平敬酒时开玩笑说:“你不会是一直在监视我们吧?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朋友。”

        我在缅因州克尼班伯镇沃克角的老宅里采访了老布什。这是一个宁静的滨海小镇,海与天都蓝得透明。一周前,他刚刚以3000米高空跳伞的方式庆祝了85岁生日。他还鼓动前来祝贺的戈尔巴乔夫跟他一起跳,被后者断然拒绝。老布什亲自开着高尔夫球车带我穿过自家的花园,有意思的是在高尔夫球车的前挡板上贴着一行字“不要相信《纽约时报》”,大概是这家偏民主党立场的报纸让他着实不满吧。在他的健身房,墙上贴满了他不同时期的泳装照,有展示肌肉的,也有做鬼脸的,有些造型相当搞怪雷人。“我可以拍照吗?”我问。“那可不行!太丢人了!”他大笑着急忙摆了摆手。

        回到中美关系的话题上,他说:“我和邓小平的个人友谊后来在中美关系的重要时刻发挥了作用,避免了两艘大船在夜航中误撞的危险。”他提到的“夜航误撞”指的是天安门事件之后中美关系跌至谷底。美国国会在制裁之余,强烈要求取消中国最惠国待遇。时任美国总统的老布什一方面写私人信件给邓小平,表达自己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力图说服国会保持与中国关系的重要性。他回忆说:“柏林墙倒塌之后,苏联解体,东欧政府纷纷更替。当时很多人预测中国不久就会步其后尘。但我不那么看。中国的改革开放当时已经让中国经济起死回生,社会不再封闭,人民生活有所改善,这样的政府不太可能倒台。如果中国的改革再晚10年,情况就很难说了。”

        说起中国的改革开放,新加坡资政、前总理李光耀对邓小平的政治远见印象深刻。2009年,我在新加坡总统府采访了他,这位已经经历过五十多年大风大浪的老人,从容淡定。不过他说让他感到惊奇的政治事件只有两个:苏联的迅速解体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对30年前与邓小平的会面他记忆犹新:“我当时在新加坡设晚宴招待他。他说早年赴法留学时曾途经此地,当时这里脏乱落后。他为新加坡取得的成就向我表示祝贺。我说,‘新加坡华人的祖先都是福建、广东不识字又缺少土地的底层农民。真正的知识精英、文化传统都在您那里。我们国小而脆弱,尚能有所作为,你们没理由做不好啊!’邓小平沉默了一阵子,没有回答我。但是当他若干年后南方谈话时,我听说他对干部们说。‘我们要向新加坡学习,并且要比他们管得更好。’算是一种回应吧。”我问:“如果今天邓小平坐在你对面,你会对他说什么?”李光耀笑着说:“我要说,你的成就已经超过了新加坡,祝贺你!”

        上海世博会期间,李光耀先生应邀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演讲,而我则出任主持人。席间,李光耀提出法治环境的重要性:“上海有了国际一流的城市硬件,要想进一步提升自己,就必须下工夫改善法治、教育、人才这些软件。说句得罪人的话,虽然中国已立法保护合法的私有财产,但现在有不少中国有钱人还是选择把相当一部分财产存在新加坡,就是因为怕有一天政策有变,财产不保。”我追问:“那您是希望中国进一步完善法治,让老百姓安心把钱存在国内呢,还是宁可他们存有顾虑,继续把钱存在新加坡呢?”观众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已经八十多岁的李光耀反应灵敏,他探着身子两眼盯着我,面露狡黠地说:“你猜!”众人大笑。言归正传时他预言,过去中国的官员成批去新加坡接受培训,再过十年,就该轮到新加坡官员来中国取经了。

        不过即使你有了审时度势的雄才伟略,许多英明的决定也可能完全是误打误撞。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在接受我采访时回忆说:“中美建交前夕,我瞒着国务院直接领导对华谈判。一天深夜,我在梦中被电话惊醒。我在北京的谈判代表说,邓小平问能否每年派5000位留学生来美?我睡意甚浓,有点不耐烦地说,让他们派10万人来也没问题。”结果这个数字就成为中国赴美留学生的签证指标。这番话让我想起1994年准备赴美留学的我。在北京的美国大使馆排了两个多小时队后,我从一个小窗口递上所有的资料,心怦怦直跳,生怕被面试官拒签,因为我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根本没轮到回答问题就被拒了。那时我已经辞去了中央电视台的工作,如果被拒签,将意味着被列入了黑名单,以后签证就更难了。正在我忐忑不安之时,签证官抬起疲倦的双眼,打量了我一番,毫无表情地说:“我会给你签证,因为我相信你在这里有很好的发展条件,应该不会有移民倾向。”还没轮到我回应,他就在我的申请表上签了字。如果当年卡特总统随口说,那就让他们派5000人来吧,我还会有留学美国的机会吗?想到这儿我不禁莞尔一笑:可见睡觉被吵醒也不一定是坏事。当然,1978年12月15日凌晨,当卡特将中美即将正式建交的消息亲自打电话通知勃列日涅夫等人时,谈话一定不甚愉快。

        对比那些从冷战时期走过来的老牌政治家,托尼·布莱尔和比尔·克林顿算是小字辈。在他们的任职期间,全球经济一体化带来的新的政治格局“世界是平的”,深刻影响到了他们的世界观与政治理念。托尼·布莱尔是1997年5月开始担任英国首相的,正值香港回归在即,他在一次酒会上主动向中国驻英大使马振岗表示希望亲自参加香港回归仪式。于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对比查尔斯王子和彭定康阴郁的神情,布莱尔的表情是轻松平和的。他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说:“我们不能生活在过去,必须面对现实。我当时的想法是:看,这就是中国。她很快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有一天可能成为最强大的。”布莱尔还告诉我,他的儿子从7岁起就开始学习中文了。

        领先时代并不一定总被欣赏,受到嘲笑倒像是更容易发生的事。英国的查尔斯王子9岁就被立为王储,从那时起,他的工作似乎就是等待。因为他的家族拥有长寿基因,他的等待也就显得特别漫长。我认识他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慈善晚宴上,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友好而害羞的。他的手很宽,骨节粗大,皮肤红红的,有点像农夫的手,这点很出乎我的预料。后来我才知道他特别钟情于乡村生活,常常亲自整理花园,马球等运动也是他的最爱,这些都需要动手。他说过,如果有机会选择自己的职业,他宁可做一名农夫。查尔斯王子说:“土壤、树木、动物,都让我着迷。我设立了自己的农场,生产有机食物。我认为重新建立与土地的联系至关重要。我们的孩子不知道食物是从哪里来的,还以为天生就是干干净净地包装起来的。除非我们重新建立与大自然的联系,否则这个世界的生态平衡就会有大麻烦。”查尔斯王子20年前就在自己的宫殿里安装了污水处理系统,收集雨水,用花园里植物产生的木屑加热取暖,还安装了太阳能板。不过人们那时总是嘲笑这位王子,认为他有点古怪,特别是传闻他居然跟自己的庄稼说话,这就更加剧了他不合时宜的印象。不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近年科学家证实植物的确会对周围的声音产生反应,我面前的查尔斯王子不无得意,又不无自嘲地低头摆弄着一双大手说:“而且这样的蔬菜尝起来味道也会更好。”

        他2009年发起了热带雨林保护计划,用经济补偿的方式鼓励热带雨林国家保护森林。他的宣传方案有点拿自己开涮的意思:一只三维制作的热带雨林角蛙成为了这个计划的吉祥物,暗合“青蛙王子”的童话故事。有一次在克拉伦斯宫(查尔斯王子的寝宫)举行的晚宴上,有一位英国的企业家向王子建议,等金融危机过了再推出这个项目也不迟,王子突然正色道:“我的一生都在等待,想做事就有人阻挠,甚至被揶揄贬低。我受够了。只要是应该做的事就马上去做。况且经济不好时投资环保正可以拉动增长,成本也较低,有助于科技的进步。为什么不做呢?”一贯内敛矜持的王储突然慷慨陈词,让我和其他宾客在感到意外之余也颇为感动。看来你是动真格的了。有统计,查尔斯王 子一年要参加的公益慈善活动高达560次,真够忙的!看来王子真的不愿再等待了。他的人生也渐入佳境。

        常常有人问我,在我采访过的人物当中,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的回答是:王光美。2001年我在她北京的家中采访她,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亲切地说:“你叫我光美吧,大家都这么叫我。”她先打开衣柜,让我帮她找一件合适上镜的衣服。衣柜中不过十来件当季的衣服,我们都看中了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找出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巾,在脖子上一围,问我是否好看。她有着极好的品位,这恐怕与她的出身教养有关。她生于官宦人家,是中国第一位原子物理专业的女性硕士毕业生。我在想,在“十年浩劫”中,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始终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当时多少普通的家庭因为政治原因夫妻划清界限、父子断绝关系,而她却在万人批斗会上从台下冲到台上拉着丈夫的手陪他一起挨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感情?正在我采访王光美之际,她的哥哥王光英正巧来访。他先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听着,渐渐地激动了起来,忍不住说:“光美对少奇,那真是无怨无悔啊。”继尔泣不成声。光美忙起身走到哥哥身后,抱着他的头轻声说:“别激动,别激动,我都不哭了。你沾我的光也够戗。要不我给你拿一片药吃?”这一幕,让现场所有的人动容。

        世事人心,王光美看得太多,经历了太多。经历了这么多的仇恨与背叛,见识了这么多的丑恶与黑暗,她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活过来?我问她:“当初你身边的工作人员中有人教你的女儿唱打倒自己爸爸妈妈的歌曲。你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王光美说:“我不想知道。如果我要查任何一个人,这个人和他的家人肯定也会遭受不少麻烦。为什么要让痛苦延续下去呢?所以我不需要知道。”我问:“你是‘文革’的受害者,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你也有可能冤枉过别人?”她应声回答:“那真没准!所以我就是希望中国不要再搞什么运动。呼啦啦地打倒一大片,肯定会冤枉不少人。”王光美的母亲就是因为受到牵连,最后死在北京监狱里的。母亲被没收的首饰瓷器,在归还后都被王光美拍卖,并以筹得的资金设立了幸福工程,来帮助乡村的贫困母亲。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就是一个已经失灵的老式座钟,那是母亲睡觉时摆在床几上的钟,走走停停。每天早晚,王光美都去给它上弦,仿佛是一种与亲人的对话。

        (摘自《一问一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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