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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6月01日 星期三

    徘徊的灵魂

    王石 《 书摘 》( 2011年06月01日)

        在早期宗教中,神与人的关系,是启示与服从,是赐予者与接受者的关系。没有任何东西是人自己的,一切都是神的。人世间的好坏善恶,一旦融入神意的洪流,一切都变得渺小。信仰越重,人生就越轻。

        基督教《旧约》中有一段典型的对话,摩西曾对耶和华说:  “我从哪里得肉给这百姓吃呢?他们都向我哭号说,你给我们肉吃吧。管理这百姓的责任太重了,我独自担当不起。”

        这一段话所描绘的以色列人,是贪图享受、没有信念、没有理想的一群人。神与人民之间是严厉的监管和被监管的关系。先知摩西越是伟大,越是衬托出人民的渺小。摩西的伟大又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主耶和华的。人之不堪,一至于此。

        《旧约》将人性贬损得不堪,却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使那些认同自己是余民的人有强烈的道德优越感,并建立起“上帝的选民”的使命感,为之主奋斗牺牲亦在所不惜。但是,  人的本性却要追求人的地位上升,  个体的意义不断获得肯定、强调。人追求解放,追求成为主体,反抗自然的肆虐,反抗社会的压迫。从斯巴达克的奴隶起义,到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运动;从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孙中山“建立共和,平均地权”,都表达了人对自由和平等的向往。

        不可避免地,人的地位的上升与宗教终将发生矛盾。而科学在人性反抗宗教压制的过程中,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现代科学的数次大发现,都与《圣经》严重相悖:日心说,发现人并非处于宇宙中心;进化论,发现人并非“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来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发现人常常受自己潜意识的支配。科学高歌猛进,把宗教逼迫得步步退缩,人性的空间得以拓展了。

        在以科学为内核的现代社会中,不是神——而是人居于主体的位置。人不再是历史或上帝的手段,人就是目的本身,甚至也是上帝的目的。至少在西方社会,这种“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普世价值观。

        科学的胜利,让人类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信,又曾走向另一个极端:相信人定胜天,人是伟大的,人可以创造历史,甚至终结历史。

        但随着历史进入20世纪,人类给自己制造了一系列麻烦,欧洲人憧憬着将告别几个世纪以来饱受的宗教战争之苦,不料20世纪却迎来两次世界大战——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屠杀。即便在和平年代,冷战、环境污染、贫富差距等种种社会问题,也让人类开始生疑:我们真的进入一个更好的时代了吗?

        我们进入了一个史上从没有过的世俗化时代。对于过去的宗教信徒来说,世界不过是一种幻觉,是无限轮回中的一个片段,甚至可以说现实世界是谬误的,神和神意才是真实的存在。而在现代人看来,神只是人的观念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映,是意识形态的一种。正如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所称,无神论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征兆。

        早在这之前,哲学家康德就说,如果没有上帝,人的责任感就会失去根据而成为一种虚幻之物,而有了责任感,人才会是一个自由、真实的自我。随着上帝奥秘的消失,人的奥秘也同样消失了。过去,我们是上帝的宠儿,他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人类,世间万物又是围绕着我们而造;我们还是上帝的选民,肩负着使命和责任。如今,人把自己仅仅看做一种有着生物需要的存在,或者看做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

        当宗教失去社会整合功能,成为纯粹的个人事务,人们必须找到一个维系社会的新基础——理性。这一点中外皆然,标志中国现代史开端的“五四”运动,提出了“民主与科学”的口号,其基础也正是“理性”。

        “理性”是否能完成整合社会的使命呢?在既缺乏宗教传统,也缺乏工具理性传统的中国,我们能看到的是:社会出现了信仰的真空。

        中国社会现状,用冯仑自传的书名来概括比较到位:野蛮生长。势不可当的市场化、城市化过程,现有的伦理结构和价值观被打破。社会价值观一元化地建立在功利的坐标系上,让许多人选择了为成功不择手段。而最应该具有反思精神、最应该挺身对抗世俗价值的精英知识分子中,许多人放弃荣誉和使命的同时,又常常把自己置于“绝对正确的地位”,以没有信仰为荣:  “我不可能仰视什么,我有信念。”

        在西方,无神论带来了虚无主义。现代都市中的人常常哀叹自己内心的空虚,哀叹意义和方向的失落,失落带来了种种焦虑。

        如波兰哲学家克拉科夫斯基所说,连同宗教信仰的自信心一道,非信仰的自信心也被摧毁了:  “自从尼采宣布上帝之死以来,很少看到几个快乐的无神论者。启蒙运动曾经兴高采烈地期待基督教的崩溃,而基督教的崩溃(姑且算是崩溃)结果也几乎是与启蒙运动本身的崩溃同时发生。在被颠覆的上帝曾经矗立的地方,那据说将要建立的人类中心主义之绚丽夺目的新秩序却不曾到来。”

        在上帝被颠覆的地方,人类的新秩序不曾到来。在新秩序不到来的地方,也未必能重新矗立起一尊上帝。20世纪的“奥斯维辛”之前,犹太人一直有一种难以理喻的顽强和执著,他们坚持从恶中看到善,从不幸中看到恩典,没有什么不能用恩典解释的。纳粹的大屠杀改变了一切。笃信上帝,对人力和王权、对国家、对文明的保障不屑一顾的犹太人,变得在信靠神的同时也信靠人,信靠人力所建立的国家,而不再把命运全然托付给守约和祈祷,托付给神的怜悯和垂恩。

        我们能为现代社会找到一剂解药吗?目前来看,没有解药。放眼未来,也未必有答案。

        人类是傲慢的,这种傲慢可能依托于“神的傲慢”,也可能变成“科学的傲慢”。人类永不停止对宇宙和生命奥秘的追问,诚然是最可贵的品质。但常常草率地高声宣布自己找到了答案,除此之外均为异端,又是我们最可笑、最可怕的秉性。

        史学家布罗代尔说,人文主义应该是一种希望的方式:希望人类彼此成为兄弟,希望文明能够拯救我们并拯救其自身。应当放弃“我拥有真理而他人只有错误”的观念,直面分歧,宽容分歧。

        我们能做到直面分歧,宽容分歧吗?圣奥古斯丁说:  “如果我的读者完全分享我的信念,让他与我同行;如果他分享我的疑惑,让他与我一起探索;如果他自觉在错谬中,让他返回我这里;如果他发现我陷入迷误,让他呼唤我回归正途。”圣奥古斯丁把自己一生相当大的精力投入论战中,致力于捍卫信仰。这样一个信仰斗士,尚能谨慎而自省地看待观念分歧,或许我们应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吧!

        历史是人创造的,在历史这桩伟业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贡献;但人也身处历史洪流之中,无法居于超然的地位。事实上,人既不伟大,也不渺小。如果在追问的路上永远不会有终极答案,何不让一个永远追问、永远进步、永不停止的身影,成为人类最壮丽的景色。

        (摘自《灵魂的台阶》,中信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4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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