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沿故宫外河沿,遛弯。
蓦地,一群念头像蚯蚓纷纷钻出来:你说不才百余年嘛,人间咋就弄成了这模样?多少千年秉承的东西,到这儿就突然拐了弯,改了辙,换了理……秦汉的月亮还挂在那儿,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说,那和珅要是哪天醒来到王府井转转,会怎样表情?屁股冒烟的车在他眼里会不会是骡马新品种?
一个汉朝人和一个明朝人,对调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风物不至于太陌生,生存内容和规矩也差不离儿。但一个古人若来到今天,恐怕呆若木鸡,腿都迈不开了。
现代生存的复杂性,足以让最聪明的古人变成白痴。
那么,我们能适应几百年后的世界吗?
难说,于之而言,我们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个逻辑:生活,从前不是这样子,未来也不是这样子,仅仅现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这样子!那么,我们正如火如荼的所有游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标榜、时尚……一切一切,皆当代截面上的可怜风景,皆历史的散曲儿——弹指间,即吟罢作废,形同儿戏,犹如舞台上古装戏的热闹。
后世看我们,若今生看古人。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桥,红绿灯,广告牌,刹车线,广楼巍厦,大屏幕上的股市盘和周杰伦……
它们并非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有。我所知的是:一切偶然,一切疾匆。
想起莎士比亚对时代的嘲讽: “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那么,时间深处有没有更牢固和可靠之物?于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亲近和秉持呢?
我想,若一个人更多地和“经典” “永恒”打交道,而非仅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只廝磨于时代游戏,那么,其人生也就倾向了立体,趋于饱满,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归巢感。如此,你栖息和消费的即仅非当代,而是整个人类家园和丰饶的历代菁华。无形中,你的“一辈子”与人类的“一辈子”,即有了某种精神和美学的联络,即有了更大的资源和背景支持,即不枉世间走一遭。
因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有了关系,仿佛枝找到了根。否则,人生即显得矮、薄、单,有点轻,有点亏。像无土栽培的花。
何以称得上“永恒”和“经典”呢?
我想,这大概算一个办法:在天堂或地狱,当你遇见一个宋朝人或元朝人,若你说的他能懂、他说的你也懂,那这个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说天气、煮茶、下棋,比如说音乐、书法、爱情……否则,即当代截面上的,昙花一现,靠不住。比如你说向雷锋同志学习,说北京行车单双号,说华尔街金融风暴,人家就听不懂。
以上例子算玩笑,但思路是认真的。
我突发奇想:你说,人间是否已无须大刀阔斧地生产和改造,只需修复与还原即可?比如还原水、空气、山林,还原房屋和街道的宽松,还原人生的醉意朦胧和晨暮散步,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和古老秩序?
我怎么动辄念叨古时候呢?
大概,它意味着游戏之单纯、程序之简明,意味着一种悠闲、朴拙和谦卑的生存精神。
它让人活得省心,省劲。不复杂,不折腾。
至于古代的利益争斗和营生哲学,和现代比,简直童话水平。
看看那些成语吧,什么郑人买履、掩耳盗铃,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真是可爱至极,憨厚死了。
连《周易》和孔子的深邃,都透着婴儿般的清澈。
变和巨变是一种意义,不变和少变也是种意义。
在追求“变”的同时,我们有无智慧收留一种“不变”,养护和传递一种“常在”呢?我们有无能力打通并维系一种“过去、现在、未来”的联系呢?并充满敬畏和喜悦地活在这样的秩序中,享受由“完整” “安宁”带来的好处?
(摘自《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山西出版集团书海出版社2010年10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