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月光诗人”刘希全去世,年仅四十八岁。他是《书摘》的忠实读者和朋友,他曾说:“最幸福的事,是每晚读一首诗。”
谦 卑
对于这个世界,我是谦卑的
正因如此,我与那些不谦卑的人们
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我是最下面的刻度,是低的,是暗的
因而显得有些孤单,显得不合群
我一遍遍,谦卑地
向这个世界问好
我的声音有时禁不住颤抖
我知道这是我的缺陷,为了
不惊扰这个世界
我只好闭上嘴巴不说了
远远看去,我像是一个
退让出全部语言的哑巴
像是一个鞠躬的哑巴
我知道自己有时过于谦卑了
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
找到解决的办法
此刻,我在收音机里
听到一个孩子给死去的母亲写信
在信的开头,他刚刚喊了一声:
“妈妈——”,我就一下子
流下了谦卑的眼泪……
在夜色中才能记住一个人
在夜色中才能记住一个人
在夜色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要目睹一个人从过去的时光里
近路返回——
哦,闪闪发光的星空是安静的
阵阵吹过的晚风是安静的
灌木丛、街道、郊外是安静的
虚掩的窗户、手和脚是安静的
在这些安静中间
一个人慢慢显出模糊的轮廓
像你一样,这个人若有所思
仿佛有些歉疚,有些不甘心——
在夜色中才能记住一个人
夜色越黑,那个人就越亮
夜晚越深,那个人就越近:
从十里,到一里,从十米,到一米——
更近了,听到了呼吸,听到了喘息
膝盖几乎碰到了膝盖,甚至
触到了膝盖上那个
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疤痕
在夜色中记住一个人
哦,不仅是心脏、脉管和肺腑
而是整个身体,和整个夜晚
都在怦怦跳动——
表 达
“生活应该完美一些——”
这句话的另一个说法是:
“生活有时是残缺的
经常令人扼腕叹息——”
如此,一句话仿佛具有了
双倍甚至多倍的
词汇、声调和语气,仿佛还可以
接着说下去,演绎着,连绵不尽——
夜 晚
子夜已过,一个人仍在喃喃自语:
“要是能慢一些就好了,
要是能干净一些就好了,
……
要是能好一些,就好了!”
他辗转反侧,那些
还没有忘记的时间、地点、人和事
都在他的体内不停地翻卷
这么多年,仿佛还是没有着落——
原谅,因为——
原谅这个六岁的孩子
因为不小心,他打碎了窗玻璃
原谅这个六十岁的油漆工
因为眼睛昏花,他少刷了一寸
这条街道还是那么脏、那么旧
原谅路边音像店播放的
一首老歌,都老掉牙了
但几个行人停下来,一直听完
眼角是湿的,全是回忆和感激的神情
原谅时光带走了
我们的亲人
但时光不是故意的
原谅这首诗的浅显和直白
一点儿想象都没有,与平时说话
完全一样
原谅一个诗人的急脾气
哦,古今中外的诗人们
好像都是如此
在生活中,他们有些焦急
有些寡言,因而显得不合群
其实,他们是离我们最近的人
是最少伤害到我们的人
因此要感谢他们,要说:“谢谢,谢谢——”
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有了诗歌
当我们读出,我们的内心
就会由冷到热,由暗到亮
并且,由低到高——
(摘自《慰藉》,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8月版,定价: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