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学短

    说雅俗

    答宋殿直

    黄庭坚

    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念楼读】  人的身心，若不常常接受古今好思想好文章的洗礼熏陶，必然染上庸俗的灰尘；一照镜子，便会发现自己的形象越来越猥琐，开口说话也不免带着越来越重的俗气。

    【念楼曰】  黄庭坚是性情中人，诗词书法都极具特色，所作小文也清隽脱俗，很耐咀嚼，这封短信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黄庭坚不愿见庸俗的面目，不乐听庸俗的语言，自己更不甘于庸俗。他的办法便是时常“用古今浇灌之”，从古今书册中去亲近古人，使自己浸淫在他们的风格和气味里。这才能使人脱离庸俗，渐入佳境。

    这佳境便是雅。雅是俗的对立面，从来是有志行的读书人所追求的境界。春秋时孟尝君田文是有名的贤公子，其父田婴却最多也只能算是中材，王充著《论衡》便评论道：

    夫田婴俗父，而田文雅子也。……故婴名暗而不明，文声贤而不灭。

    到底是雅比俗好，还是俗比雅好，千百年来，人们心里都是雪亮的。但不知怎么搞的，近几十年来，却一反故常，偏要提倡“通俗化”。大众本多俗人(我亦其一)，若要提高全国全民的文化素质，正患其不能渐进于雅。原已俗不可耐的演义小说，还要统统拿来重新“戏说”；赵本山那样“面目可憎”，还要加上“小沈阳”阴阳生似的故作媚态，黄庭坚若生于今世，恐怕只能向阴曹地府去办移民了。

    一口气

    答寇子惇

    康  海

    放逐后流连声伎.不复拘检.垂二十年.人苦不自知.仆既自知之.而又自忘之.此则深惑尔矣.有丑妇被黜者.借邻女之饰更往.谓夫曰.曩以不修.子故弃妾.今修矣.子何辞焉.其夫拒趋而出.其姊尤之曰.一出已羞.更复何求.其言虽鄙.可以理喻.惟万万念之. 

    【念楼读】 被赶出官场后，我便干脆放任自己，在歌场舞榭里玩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怕就怕没有自知之明，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堪使用，如果还要去献媚争宠，岂不是更加不堪了么?    

    有个丑女人被男人一脚踢开后，从邻居那里借来几件首饰带上，又去找到男人说：“原来我不会打扮，你不要我；如今我会打扮了，你总会要我了吧?”结果又被一脚踢开了。她的姐姐便骂她道：“被赶出一回就够没脸了，还要去找第二回的羞辱么?”

    这话虽然难听，但是也有道理，不是吗?

    【念楼曰】  康对山(康海，号对山)被赶出官场，说来也够冤枉的。他本是弘治朝的状元公，学问文章和官声都不错的。刘瑾擅权时，有意拉拢他，多次请他上门去，他也没去。后来李梦阳被刘瑾一党关了起来，从牢狱中写了张纸条给他：“对山救我。”为了朋友，他只好去找刘瑾，第二天李梦阳便出了狱。就为了这件事，刘瑾倒台后，他也“坐瑾党落职”了。

    康氏所说丑妇人的故事，意味很是深长。在专制制度下做事，受冤枉总是难免的；受了冤枉，亦无法报复，一口气只能咽在自己肚子里。但总还要有这口气在，王国维所谓“义无再辱”是也。

    不要脸

    答朱子强

    陈孝逸

    誉言匝楮.何宠之深也.弟年纪寖大.尚持数行文字，从少妙辈问妍媸于不必知己之人.此正如老女嫁国.言不辱者.强颜尔.

    【念楼读】 来信全是赞誉我的好话，真是过于抬举了。

    其实我是根本不值得抬举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拿着几篇文章，跟着一班年轻人，老着脸皮去请不一定了解你更不一定尊重你的人来评论好坏；这就像老姑娘嫁给奶妈的丈夫做填房，还有什么光彩，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啊。

    【念楼曰】  这封短信，诉说的是文人的无奈和屈辱。

    古代社会是官本位的，学文也是为了做官，做了官才能有一切。若不能做官，则一切都没有。要想“持数行文字”谋求生活待遇，则不仅难得买主，脸色也够瞧的。

    就是在今天，以文字被人雇佣，供人使用，势必要由“不必知己”的人来审定，叫你改就要改，也是十分耻辱的事情。

    唐朝称乳母的丈夫为阿   ，乃是贱称。窦怀恩做了皇帝乳母的丈夫，自称国，传为笑柄。卖文维生，等于去跟窦怀恩这样的皇室家奴当二奶，那就成奴下奴了。

    最近偶然见到一本“学术著作”，作者在后记中大讲本书得到了省委宣传部某部长的赏识，又承省新闻出版局某局长关照，才得以出版。“此正如老女嫁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却不但不知羞耻，反而得意洋洋，真是不要脸。使陈痴山(陈孝逸，别号痴山)见之，更不知会如何想，如何写。

    说挨整

    与孟简书

    吴武陵

    古称一世三十年.子厚之谪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电射.天怒也.不能终朝.安有圣人在上.毕世而怒人臣耶.

    【念楼读】  常说三十年为一世。柳宗元（子厚即柳宗元）被降职下放，已经一十二年，差不多就是半世了。惊雷闪电，是老天爷在发脾气，也不会发上一整天。下面的人讲几句话，惹得伟大领袖生了气，难道要记恨一辈子，让他一世不得翻身么?

    【念楼曰】  柳宗元和刘禹锡等“八司马”参与“永贞变法”，议论风发；不巧的是永贞皇即位即病，只八个月便退了位，八人遂全遭贬逐。柳氏被贬到永州，一待就是十年；后移至柳州，又待了五年，就死在那里了，得年才四十有七。

    柳宗元是文人“参政议政”触霉头吃了大亏的一个例子。1957年因“争鸣”被划成右派的分子，结果或劳动教养，或下放北大荒，境遇比柳氏更惨，而且右派的帽子一戴就是22年，比吴武陵说的12年还多了10年，已经不止“半世”；像林昭那样要交五分钱子弹费的，更是“毕世”了。

    柳宗元被贬，还有吴武陵替他鸣不平，公开写信对“圣人”表示不满。其实柳以礼部员外郎贬永州司马，仍旧是地方官，还可以自由创作《永州八记》，发一发“少人而多石”之类的牢骚，更远非右派分子可比。

    在咱们历史上，政治自由和言论自由从来是很少的。争取自由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挨整，动辄半世、毕世，说起来真可怕，亦使人伤心。

    （摘自《念楼学短·毋相忘》，湖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19.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