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社会的艺术法则
我第一次正式卖作品,是在1992年澳大利亚的“中国新艺术展”。当时馆方以1500美金的价格,馆藏了我的三件作品。此前,本次展览的策划者罗清琪就曾经在中国美术馆的“现代艺术大展”上由张晓刚带着找过我。他问我多少钱,我说300美金一张,然后我就看到晓刚的眼神,肯定是我要的价钱太狂妄了。后来又有六七拨人来问,有人说300美金一幅太贵了,他们觉得300美金买三幅比较合理,结果这个交易没有成功。当然,两年之后,这个价格翻了五倍。此后还是1992年,我的一幅画已经卖到一万美金。
直到1994年,我都还没有正式地跟商业画廊合作,但已经有一些交道了。那时候对画廊、对商业完全没概念。那时候我和丁方两个人都以为艺术家是很崇高的,怎么会有钱的事情?
我对艺术与商业的认识,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我想,商业价值是艺术品的价值属性之一,商业价值的实现对艺术的发展有积极的作用。人天生有一种趋利性,从获利的角度,就单件艺术品的商品属性而言,艺术品的价格当然是越高越好。但商品属性再重要,永远只是一部分。而且艺术不是一锤子买卖,为长远着想,还是应该掌握分寸。艺术家需要用钱生活,用高价格来显示自己作品的价值是一个方面,学习平衡与把握商业价值,安排自己的作品的合理的价格,也是艺术家必修的一门功课。
现在的社会条件跟文艺复兴时期早不一样了,你的作品每一个人都可以参与到里面,都有投票的权利,政治方面的,社会方面的,商业方面的,然后是所有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标准,标准应该会很多。
有一种说法,认为凡是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作品其艺术价值便值得怀疑,我不同意。如果这样,我们能否说“文革”时期那些颂歌之作就没有一点艺术价值或一概否定那些作者的艺术人格了呢?艺术的涵盖面很广,它本身包含商业的因素,而我相信即使最奴才的艺术家也至少掌握了一些艺术技巧,虽然其附加的东西很多。你的画作受欢迎,是综合平衡的结果。
有人问我创作时会不会想到作品好不好卖。其实创作上可能想任何问题,这是个老话题了。我不相信艺术是干净的。艺术如果是很崇高、很干净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或者关心艺术了。既然是人创作出来的东西,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它就应该包括人所有的信息,包括人自身的缺陷。现在跟在圆明园时期的时候比,我觉得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人们不再装腔作势了。
对我来讲,市场就是一个附加值,如同你跑步的时候总会带出一些响声、风声。我们这一代刚从事绘画的时候,不知道画是可以卖的,那个时候的画家不存在为市场而创作的情况。但是,现在的画家可能一开始创作就知道市场。有人说,现在中国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每一个人都很像商人。尤其这几年艺术价格飙升,很多批评家指出这几年当代艺术被极度地产业化了,造成前卫精神的一种丧失。艺术依附于资本和市场,艺术家的独立精神和批判意识减弱了。从个人的角度来讲,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我也经常会说,其实艺术家只是一个技术工种的划分,这并不决定所有以这个技术谋生的艺术家,会有共同的理想,这是不对的。就像军人,它是一种职业,在外界看起来他们是很一致的,但是有的人是保皇的,有的人是要推翻帝制的,有的人是要保卫共和的,有的人是要推翻共和的。我们习惯于把艺术家按照职业来划分,习惯于希望他们有共同的理想,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谁有这样的想法,现实又让他们失望了、生气了,那么责任应该在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太简单地将其作为整体进行分析了。
艺术的魅力在于,它们非常个体、无组织,没有一种人的定律可以套在两个人,甚至是所有人,虽然这个时代会出现一些共同的倾向性,但不能以此判断每个人做事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当代艺术只要是现在进行时,我们就没必要急于去下结论,就好像正在进行一万米长跑比赛,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只是一种临时状态,谁也无法做最后的判断,所有人都还有成功和更成功的可能性。关于当代艺术的调整,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幅度有多大,我个人看不清。但肯定有些人不会像目前这样值钱,也许将来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了。
别被什么东西给捕获了
这世界仍有太多人,会为了一些小的利益,愿意钻到一个套子(比如玩世现实主义)里面去。如果你是追求你的理想,你是不会停留在这个套子里的,除非你无力挣脱它。
从理论上讲,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一头动物,而不应该是动物学家。他贡献自己的本能,供动物学家们去判断、分析、评价。有些艺术家未必是动物,却是个好动物学家,很知道外部系统是怎么运作的,所以他很容易装扮成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动物,在你面前表演。也有些艺术家其实是原汁原味的野生动物,但却是蹩脚的动物学家,他本应该最有研究价值,但是他不懂得外部系统的操作规则,不懂事理,这些野生动物反倒被人遗忘了。内心规则和外部行为总会有如此大的反差,所以,动物学家们要睁大眼睛看看花花肠子的世界。动物们也要分清楚自己想当老虎还是老鼠,老鼠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发现自己还没有被老虎吃掉,老虎最不高兴的事情就是自己最想吃到的东西还没有吃到,我想我是老鼠,所以当别人还没有抓住我时,我还是生活在自己最理想的状态。我所做的事情是如何把自己的空间扩大,在这个过程中,我期望自己永远能不丧失警惕性,不被某些事、某些利益捕捉住,不掉进陷阱里,不要失去自己自由的身份。
我们的人生每向前走一步都有可能是陷阱。人生真的是越走越窄的。任何得到的都可能是陷阱,都是生命中其他可能性的排斥,你所有的得到其实都意味着一种悲哀。比如,你没有谈恋爱前,你可以与任何人恋爱,但之后即使你天天换朋友,也只能换那么有限的几个。结了婚之后,能选择的生活就更少了。
艺术家最常碰到的是哪些陷阱呢?
你看一些绘画技术超群的画家,本来他也有独立的表达欲望,可是被别人一拍巴掌说,你太会画了。于是这个画家就今天画一块朽木,明天画一块青石这样进行下去,永远停留在炫耀自己技巧的阶段,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不要被符号和已有的名气所捕获,一旦被捕获就被定格,就很难有发展。
还是拿钱或者说作品的价格来举例吧。从1992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碰到过经济上的问题。1993年时,我已经从一只鹌鹑变成一只老鹰了。我有很多的钱,市场行情很好。钱是个好东西啊,对艺术创作来说是最基础的保证(否则你连一些创作的原料成本都付不起)。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要是能卖许多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你不仅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生活方式,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进行创作,还会享受到钱能给你带来的一切。但是这些钱也会给你带来限制,让你不由自主地向卖钱的这个方式靠拢。这就像家里养的一条狗,你总是喂它肉吃,然后训练它接受指令,那么它为了能够不断地吃到肉,就会对你特别服从,就会完全接受你的指令。这种条件反射,动物和人都难以避免。假设事已至此,钱或者说作品的价格就变成了一种危险品,它已经给你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你不能改变你作品的风格,你不能对你的画廊和你的顾客说“不”,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这不只是得不偿失,如果你不曾警醒,你自己的艺术生命都有可能断送掉。
我觉得人生有点像是长途跋涉,不只局限于说钱和价格的问题。你的整体商业价值,就像你口袋里的黄金。黄金和长途跋涉是有矛盾的,你可能背不动,可能背着太危险。你如果想做一个远游的人,你就得想办法减掉一些负担。如果说你收了足够的黄金,你还装成一个长途跋涉者呢,不太合适,也装不像。而且你只追求商业价值,大家对你的精神层面的关心程度就会降低了,那么你觉得合适不合适、认可不认可?如果你不断地追求精神层面的实现,有可能你的商业价值就会减弱了,因为别人根本跟不上你。或者说最终它是有商业价值的,但是市场需要认识的时间,也许30年,也许到了80岁,你的伟大之作还不为外界所知,你一生穷困,但是你的生命力是强盛的,就像一块很好的玉被土包着,光彩内蕴,那种即将破土的期待是艺术家终生所想,可是你是否能忍受5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寂寞?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永远存在,又往往让人很无奈。每个人关心的问题是不一样的,对成功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艺术家只对钱感兴趣,那么当然只关心市场。而另外一些艺术家就是执著于个体在社会中的真实处境,那就会探索他感兴趣的问题。
个体的立场不同,具体选择就会完全不同,命运结局自然也完全不一样。这完全是一个很个人化的问题,也是一个人生观和价值观的话题——到底什么是你的生命理想?同时,这也是一个不断面临选择、不断面临挣扎的过程。每当遇到选择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做法:回到我的动物本能直觉上。与其通过非常复杂的计算,达到一种失败的结果,倒不如通过让自己非常舒服的选择,即便结果同样都是失败,至少这样不会后悔。你算得很精细的时候,你未必会赢,你凭直觉去做的时候未必会输.既然两者差不多,那还不如舒服地去做决定。
我也一直深信,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有权利享受曾经创造的一切,一旦停下来,失去的就是更广阔的可能性。
虽然每个人对生命、创作的价值判断都不一样,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同一条布满陷阱的路上走,你越排斥,世界就离你越远,越小。但是人又不甘心自己走越来越窄的路,所以努力保持一定的自由和独立,至少在思想、文化或者心理上一步一步能够更加独立和自由。
我常常说,我的理想是像野狗一样地生存,最好不要变成家狗,就取其独立自由之义。虽然我所宣誓的理想跟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责任义务总是相左,并不断地被修正,但在精神状态和艺术世界里,我希望做一只坚持独立与自由的野狗。
(摘自《像野狗一样生存》,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6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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